从2012年起,杨素秋每年都能看到陕西省选派博士赴基层一线服务锻炼的通知。2020年,她终于提交了报名表。当年9月,杨素秋成为第七批博士服务团的成员——在西安市碑林区文化和旅游体育局挂职,任副局长。
挂职是想接触社会。杨素秋是陕西科技大学的一名老师,教文学和美学课程。因为在校园待得太久,她开始想自己能不能走出去,“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
她对官场的印象大多来自小说和电视剧,真正近身才体会到其中的烦琐和迂回,“去酒店检查老鼠药放在什么地方,逐个去饭店检查普通筷子与公筷有没有区分开”。挂职头一个月,“被重视”的轻微快乐与“被忽视”的细微失落她都饱尝过。
挂职之初,杨素秋接到一项任务:帮碑林区建一座图书馆。这既符合“十三五”时期全国公共图书馆事业发展规划的要求,也是她身为读书人一直想做的事。
几年前,碑林区政府本来要开发一座大型文化综合体,图书馆将占据其中一层,但由于那里掘出了历史遗迹,只好停工。
为了如期完成任务,临时图书馆选址在地下,3000平方米。杨素秋与馆长小宁要在6个月的时间内装修完毕,并为图书馆配齐图书,而她们只有180万元的装修经费和100万元的购书经费。
“这对一个图书馆来说太少了,但对一个读书人来说,真是一笔巨款。”她在2024年1月出版的《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一书中吐露自己能为一整座图书馆挑书的兴奋,“我一直在想象这个图书馆。它是水和土,需要我的手先把它们和成一团陶泥,拉伸,揉搓,捏出形状,雕刻花纹”。
但时间紧迫,经费有限,她的畅想很快跌入一连串现实中——与馆配书商的拉锯、惊心动魄的“书目保卫战”、向50位朋友征集50份书单。
为期一年的挂职生活就这样拉开序幕。
不懂世故的人
2020年秋天,距离图书馆规定完工的日子还剩4个月的时候,杨素秋第一次踏入图书馆。
空旷的地下一层只亮着一盏灯,墙皮颜色斑驳,地板坑洼不平,烂糟的水泥地上裸露着巨大的沟槽。“天花板缺了几块,电线散落下来。角落里没撕干净的海报、乱画的字迹和油污,隐约暗示着衣服店和餐饮店的轮廓。”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人泄气。“这就是咱们的山寨。”杨素秋扭头对馆长小宁说。
财政局为临时图书馆下拨的180万元装修经费减去复杂的消防分区费,折算下来每平方米只有500元左右。紧张的预算打消了杨素秋建一座漂亮图书馆的念头。她决心在选书上下功夫。
“像我们这样的区级图书馆,因为附近有省图书馆和市图书馆,所以不应该选择某些领域过于艰深的书,而要选择面向普通大众的更通俗的书。另外,这里是市中心商业繁华区,周末常有家长带孩子来附近逛街,我们应该加大文学书和少儿图书的占比。”杨素秋说。
办公室门前,书商接踵而至,与他们交谈,杨素秋学会了一个新词“码洋”——书籍封底上的定价乘以册数。书商纷纷承诺:“100万经费保证能买到400万码洋的书。这是老规矩。领导来检查,书多,你比较有面子。”
等她收到书商寄来的书单,发现其中列满了情感鸡汤、自费出版等类型的滞销书时,才惊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高速铁路接触网作业车司机岗位》《吟诵的女儿——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吟诵推广志愿者某某某老师》……这些被书商称作“馆配”的书由于折扣低、码洋多,成为区县、社区级图书馆这类没什么经费的图书馆的选择。“图书馆就这么成为某些书商的库存倾销处。”这与杨素秋的初衷大相径庭。没太多犹豫,她婉拒了书商“有面子”的提议。
“不是我有多高尚。”杨素秋说,“就像招待一位美食家时,你不能给他摆一桌满是地沟油烹调出的食物一样。如果由自己选书的图书馆里全是三流的书,我一秒钟都不想待。”她一度认为“馆配书”是一个完全负面的词。后来因缘际会,与帮上海图书馆做馆配的书商交流时,才得知“人家的馆配书也包括《四库全书》这类好书”。
与书商周旋期间,装修也出了岔子。图书馆的消防验收不过关,工程队联系她,想让她帮忙一同瞒过去。“我肯定不愿意的,多花钱是他的事情。”就这么争执了好几天。在学校时,她好好讲课就会有人喜欢。可到了社会上,“你好好沟通,别人该偷工减料还是会偷工减料,会跟你吵架。我的长处发挥不出来,很费劲”。
每个下班后的晚上,她的手机依旧响个不停。发殷勤问候短信的、拐弯抹角推销书的,以及想拉拢她一同从中获利的。“(和做老师)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副局长是有权力的,别人会巴结你,赖在你的办公室不走,半夜不停地给你打电话。”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些,身上的江湖气不够,处理起来耗费心神。
图书馆快完工的那阵子,“坏消息像锯木厂里粉碎的木屑,混着噪声纷纷扬扬扑了过来”。小宁打电话说图书馆被淹了,杨素秋赶到现场,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刚刷好的墙面上涌出腥黄的污点。她们排查后发现是位于一楼的饭店漏油导致的。接着又是新一轮的扯皮。
那是她记忆里遇到的相当困难的一件事,另一件发生在临近她挂职期满时。那时她刚编完图书馆第二轮的书目,准备卸任,一个神秘的中间人传话给她:“必须取消全部书目,利润太低,拿不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