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把她打蒙了。气愤之余,她按照做公务员的弟弟教她的话术与之周旋,对方不肯让步,二十几天僵持不下。作者经纪人毛晓秋记得杨素秋那时的焦灼,每天与她通话询问状况,“她当时最担心自己编的书目被下架”。
在毛晓秋的建议下,杨素秋向对方说出自己正在写书的计划,也打算把这件事写进书里。中间人这才罢休。
她成功保卫了图书馆的书目。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最初听说碑林区没有图书馆时,杨素秋是震惊的。
在西安住了将近20年,她最常去的还是陕西省图书馆。“那里藏书量挺大。”她和儿子每隔一两个月会一同去借书,现在则是去碑林区图书馆,“离我更近”。
她从小喜欢读书,阅读习惯承袭自父亲。幼时一家四口挤在一间二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书堆得到处都是,“光小人书就有两千多本”。
当时家里穷,父亲喜欢买书,因为总被母亲骂,只好作罢。有阵子母亲觉得父亲行动鬼祟,衣服袖口老脏兮兮的,跟过去才发现他在一座旧书堆成的“垃圾山”里捡书。
记忆里的每个夏天,父亲总会将自己的几千本藏书摊在公共阳台上晾晒,“邻居过来过去,走路都费劲”。一连好几天,父亲埋首其中,把书分门别类编好目录。多少年过去了,再讲起这一幕,杨素秋还是会笑起来。
父亲有一本日记,专门记录了从1987年到1990年陪杨素秋阅读和玩耍的细节。等她自己有了小孩,也照搬童年记忆,花很多时间陪孩子一起阅读。
幼时她偏爱文学,父亲总鼓励她多读科普和历史着作。弟弟杨富聪记得父亲总对姐姐说:“不要老盯着那一个类型的书看,你看你弟弟就什么书都读,你也试试。”杨素秋总听不进去。父亲去世得早,她成年后意识到自己的知识结构过于偏狭,才开始恶补。
几年前在美国西雅图做访问学者时,她和儿子常去当地的社区图书馆。有次借书,儿子照旧手捧着5本漫画书,被她一顿念叨。图书管理员见状劝阻了她,说读漫画书对孩子学习新语言特别有帮助。“我觉得人家的提醒很好。”儿子转校读书那一年,掌握的词汇量突飞猛进。
在美国,她见识了形态各异的图书馆,它们通常小而温馨,还有专门服务于听障、视障甚至智力障碍等人群的区域。
许多公共场所都是这样。她记得有次在海洋馆,入口处的检票员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残障人士,口水流了半张脸,(入口凭证的)印章也拿不稳,旁边的游客就耐心地扶着他的手一同将印章盖在自己手臂上。“他(检票员)笑得特别开心。这事我印象很深,那项工作肯定有意邀请一些残障人士参与。”
她觉得公共设施理应如此。挂职之初,她本想在小雁塔博物馆每月设置一天为听障服务日,召集手语志愿者为听障人群讲解,结果发现这不在她的行政服务职权范围。等到她真的有机会建一座图书馆时,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盲人朋友杜斌。
碑林区图书馆设置了专供视障人群阅读的阅览室,开馆后收获了不少视障人士的反馈。但带着杜斌来过一次后,杨素秋才意识到馆内盲文书脊上印刷的书名都是普通文字,并非凸起的盲文,仅凭视障人士自身根本无法挑选书籍。她只好把书名一个个念给杜斌听。也因为那次,几个月后,图书馆引进了一份正确的“现行盲文”书单。
为图书馆编写书单时,杨素秋曾向50位来自不同背景的朋友发出书单征集邀请,请他们列出自己的推荐书目。在她看来,这既是一次与老友寒暄的机会,也可以弥补自身知识结构的不足。收到的书单中不乏她几乎从未涉猎过的领域,比如有关人工智能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那是她开馆后借的第一本书。
除了书籍多样性的考虑,她还引进了许多立体书。这类书很受小孩喜爱,但定价颇高,极易破损。这件事首先就引起了小宁的不解。
“书店的立体书往往有塑封。如果一个家庭负担不起立体书,可以去图书馆借阅,翻烂也没关系。有的人建图书馆希望把钱花在刀刃上,我更倾向于图书馆应当向弱势群体倾斜。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杨素秋说。
2021年4月,碑林区图书馆刚开馆时,她组织过一场对谈,主题是“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实际上这个问题她和小宁被问过不止一次,“花了这么多纳税人的钱,图书馆的用处大不大?”“周一到周五,有些图书馆人比较少,政府为什么要在上面投入那么多资金和人力?”
“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是,图书馆有三大传统功能:一是保留人类优秀文明成果,二是宣传教育,三是满足和提升群众的阅读需求,最大程度地实现公益性和平等性……”她对这样的照本宣科不满意。
那次对谈,最终达成共识:“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可等她写完《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她才意识到问题的答案愈来愈丰富,“它可能在来图书馆借碑帖的老太太心里,也可能在盲人读者的触摸中。答案不是确定的,你与图书馆碰撞,你就有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