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千百次徜徉在塬畔。夕阳温润而遥远,余晖从对面山上铺洒下来,到整个河川,再到我的脚下。山是川张开的翅膀,硕大无声,夹在“川翅”里的像麻绳一样抻不直的蜿蜒小道,已经被蒿草荆棘笼罩。
这条我童年时候走过千百次的“羊肠子”,匍匐着通向山底。那头儿,堂爷的坟茔依山而息,抬头是山,俯首是川,荒草和庄稼连成了灰绿相间的幕布。
四郎河依然沿川逶迤西向,河南岸,半山上祖辈曾居住的窑洞早已梢林密布,隐入林底。隔一道渠,依稀还能看见坍塌的庄院废墟,岁月风割了时代,破窑面孔苍老,以深邃的目光,注视着依旧扎在山上的苍树。
村庄已经整体迁到河北岸,堂爷带领堂叔在山坳里新钻了窑洞,安了家。爷爷干了公事,带领一家人迁上塬,在另一个村子里落了户。
生活是一场皮影戏,不同的登台演绎了不同的景象—堂爷守住了故乡的炊烟,守住了塬上的魂;塬上的爷爷脱离了土地,渐行渐远。上了塬的爷爷日子还是一样苦,母亲和奶奶一起摸着晨雾偷偷溜到川里,去捡拾川里人割过菜的菜根接济日子。已至中年驼背的堂爷每次从川里来,就带来一些食物补充塬上的生活。堂爷的驮褡裢里总有无尽的宝贝:麻子、杏干、紫苏果,还有酸枣、野草莓,以及好多鲜野果。童年的我被堂爷诱惑着,每到周末,就按捺不住要去川里,上下坡的累总被沿山的野果打消殆尽。
堂爷的家在一个山坳里,沿山梁下来的父亲和我要绕到山脚,才能看到进坳的一道坡,不过比下山路宽多了。坡爬过三四户人家的崖畔,就转到堂爷家的胡同里。幼年的我一直依恋那一道胡同坡和地坑院外废弃的猪圈,猪圈依着山坡打起三面的高墙,一面墙下钻着弓形洞,堂爷曾经就在这个洞口赶猪、唤猪、喂猪。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堂爷为什么要打这么高的墙养猪,没有想过猪粪是怎样运出来的。我有记忆的时候,废弃的猪圈已经成了我的乐园,我钻进一个封闭的“世界”,快乐和安全感洋溢着。猪圈里的青草是最疯长的,像锦被,草枝乱颠,淹没我的身躯。秋天时,亲切的阳光晒着柔韧的草床,给我一种恍惚的感觉,在还很寡趣的童年里,那个猪圈成了我的“家”。
堂爷去世是因为患了食管癌,庄稼汉的堂爷和所有庄户人家一样,用头疼感冒的药片治癌已经很奢侈了,更奢侈的是还输了一段时间液体。村里的医生是堂爷的救星,但最终没能拽住堂爷渴望的眼神。随着堂爷去世,堂叔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安家,山坳里的窑洞很快被山洪和杂树合围—故乡成了一片飘荡在风中的记忆。
堂爷去世时我已经读高中,已深谙世事的我不谙事地恸哭着,看着架子车上的灵柩出了这个山坳又拐进了另一个山坳,直至在山脚站成了永恒。
童年的吟唱总如“羊肠子”一样,曲折深情。这架坡里,荆棘都充满温柔,婉转地寄托着一个年代的深情和祖辈无尽的爱,让我泪水涟涟的胸襟上刻满了故事。
在那个有地可种就有盼头的年代,塬上人干巴巴的眼神可以刺穿大山直指河川,爷爷的迁徙其实并不令人羡慕。川里的玉米面饼子和堂奶巧手擀出来的裹贴子(用白面裹着黑面做的面条)是塬上一家人垂涎的伙食。堂爷深知这个事实!川道里有的是荒山,堂爷一个人开山开荒就可以种几十亩。人拉牛耕的年头,咸汗撞破堂爷的汗衫,要在几十亩地里砸出日子,还要源源不断地供应塬上一家人。父亲的血液里一直浸透着堂爷的汗水,恩情和故乡一样沉重。
我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夕阳里。那个拿着弹弓搭着挎包的孩子,周六下川,周末又赶着夕阳落山返回上学;金色的阳光洒满山坡的庄稼和路边的酸枣枝,松鼠和锦毛的、灰毛的野鸡时而倏然蹿过,时而腾空越过沟崖。空旷的大山给了我无尽的乐趣,我在大人的神经末梢里感受着山沟里羊群的咩咩声和野兔的回首,童年的快乐在鼓鼓囊囊的烂挎包里生根开花。
架子车是庄稼汉美好的“魔咒”。运粪的庄稼汉抢在清晨太阳还没有冒头时行动,早茶前的川道,山坳里钻出一辆辆架子车,牛粪、羊粪、猪粪散发着亲切的味道,细麻合成的拉绳勒在汉子的肩上,汉子们像吆喝牲口一样低声吆喝着自己,蹬起脚一路助跑冲上山坡,粪车就消失在硷畔。地里的每一粒粪肥都是汗水浸泡过的“金子”。运粪的堂爷在上坡的时候总是甩开了我扒着车的小手,分神的我就待路旁等着坐上空的架子车回去,优哉游哉地又开始下一趟“冲刺”。
老宅旁边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水窨子,不知何时,阴潮的水沟拉垮了庄子畔的果园,果树逐渐凋零,最后仅剩下几棵有岁月的梨树,如同堂爷家已经破塌的地坑院。山脚的好几家都迁到了靠近大路的地方,盖起了砖瓦房。河滩地里也出现了拖拉机的轰鸣声,牛粪悄悄地从肥料变成了婆姨炕洞里的煨草。
村子里的青壮年早飞到山外,无影无踪了。不到七十岁的堂爷佝偻成了一张弓,一村营务庄稼的老伙计们全靠没日没夜地熬才不致耽搁了时令,现在都已经耷拉下了脑袋,挂在脖子上自豪了一辈子的旱烟袋中,喷出的烟也没有以前那么刺鼻了。
夕阳再落下的时候,生在川里的堂爷走了,如地畔的一株蒿草,来时无声地来,走时悄悄地走。故乡,这一次跌落在夕阳里,只剩下山水间一条沉默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