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大抵都曾有过为故乡草木砖瓦各种物件,生老病死的动物和各色人物立传的雄心壮志。乡愁,关于乡土,却在城市里茂盛生长。
可是,总觉得我们这一辈的乡愁不经推敲。想说什么,又语焉不详。故乡,给了自己童年,那时却弱小无知。十多岁,已经求学异乡,连父母都远迁故地。如期长成,又定居都市,不论故乡距离几何,都总像远在天涯。
上一辈说乡愁,我们也说乡愁,都是乡愁,其实已然大相径庭。故乡挽留我们多长时间,我们就有多长的乡愁,少不了,也多不出来。
所以,立传的念头,常常让我觉得大胆,不切实际,甚至荒谬:对故乡,我其实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是记忆,也许是想象,老家屋后是有一片松林的。远望,一汪墨绿,随山就谷,挂在白云之下。当然还有其他树种,可松树更多,它们称霸山谷。这样的专制,是自然还是人为,无须向历史求证,上溯几代,起屋盖房,暖炉烧灶,松树皆是有功之臣,在缤纷草木之中跳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这片松林,因为撞上一族北上避难的人,与战火产生了间接关联。祖父的童年,被战火追赶。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是被这片松林绊住了眼睛吗?总之,一个同姓村落,决心终止流浪,落地生根。
一族之人,感恩这片松林的收留,垦荒开山,顺带壮大松树的统治。
祖父早逝,我们从未建立真正的沟通,他的一切全由父亲转述。壮年,柴米油盐,一家支应全在祖父。长夏最适合打柴,一根竹竿上头缚一把月镰,把松枝吊下来,就地晾晒,隔几日再担回干柴。有时祖父拖回几根细木,支在粗犷的三脚木马上,父子俩你拉我扯,纷纷扬扬筛落一地锯末,锯下一截一截的圆木。晒过三伏,劈开圆木,屋旁的柴垛就一层一层高起来。几瓣松木,就可煨熟一锅饭,从灶底铲出,又是一炉好炭火,于是,松树独享殊荣“大柴”。
松林和人,彼此供养。
长在松林下,父亲最熟悉松林。父亲曾说,他少年时知道鸟雀会在哪一棵松树上安家落户,也知道鸣蝉偏爱哪一片松荫,还知道夏雨初晴松菇会在哪里出没……
上学途中,路经松林一角。每日几趟,他是往来林间最频繁的鸟。一路升学,他,渐渐成了这片松林的候鸟,归来有期,辞别有时。等到他定居在外,候鸟已倦,飞回来已经觉得大费周折。归林,也等成一片旧林。
落叶归根,倦鸟归林,父亲总说,不工作了,就要回到故乡老去。世界上没有哪一方水土,能比得上他对松林的熟悉。人老了,就要回到熟悉中去。没有比故土更熟悉的地方,没有比乡音更亲切的声音,陌生,更加催人苍老。
陌生,到我这里,已成事实。老一辈的乡音,开始生出一些遥远的生字生词。语言就是边界,因为语言的间隙,巴比伦通天塔中途停工,人心,已经长满隔膜。故乡人口耳相传的乡土典故,自己也一无所知,悲欢已经无法相通。努力练习,还是官土相间的乡音,无须他人宣判,自己先已背叛故乡。
我与老屋后的松林,只哩哩啦啦见过几次。
松林与我们这一代的交情,渐渐稀薄。不过是,远看,一潭碧绿,近听,一场松风,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