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精诚”也可以有无数种表现形式。精诚可以付诸天下,也可付诸爱人——郭靖不畏铁木真的大汗之威,为天下黎民生布衣之怒;16年的时光,没有冲淡杨过的相思之情,他在断肠崖等候小龙女未得,悲恸欲绝,纵身跃入万丈深渊。精诚者既能一往无前,也能适时转身——赵敏只身闯入张无忌的婚礼现场,面对一干高手的阻拦、面对范遥“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的劝阻,说“我偏要勉强”;程英爱上了杨过,自知他已有良缘,只默默做一个“局外人”,对陆无双说着“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精诚者有时是幸运的。杨过跃下悬崖,落入寒潭,竟然寻得了通往谷中秘境的路,由此与分离16年的小龙女重逢。有时候,他们是不幸的,陈近南一生辅佐郑氏反清复明,心怀坦荡,行事磊落,却为郑克塽所忌,最终遭其偷袭而死。但是,得失成败,生死荣辱,何曾减损精诚者的意志!彭莹玉不愿说出白龟寿的下落,即使一目已被丁敏君刺瞎,面对剑刃,他仍轻蔑一笑,说“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令狐冲宁死不肯加入日月教,面对任我行以名利相诱、以婚姻相胁、以解吸星大法反噬之法相逼、以死亡相迫,还是断然拒绝,说道:“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不难看出,在金庸的笔下,“情义”是顶重要的事,但“情”不仅仅存在于光芒万丈的主角、英雄身上,也存在于反角、小人物身上。商剑鸣虽非善人,但在他死后,他的妻子商老太“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东方不败虽是野心勃勃的枭雄,一生作恶多端,他的旧友童百熊,却对他关怀备至,哪怕被他冷落、辜负、伤害,还是至死不改热忱。
虽然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可以为了情义放下一切、承担一切,但他们不会因此而忘记自我、失去自我。任盈盈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换令狐冲的性命,却不愿意勉强他来感激自己、为自己付出;张无忌护送杨不悔万里寻父,途中屡遇风险,多次舍身相护,后来将杨不悔送到坐忘峰,杨逍问他要什么报答,他慨然推拒,对自己舍身相护杨不悔的事一句不提。金庸笔下的精彩人物,往往都有强大的自我,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去往何处,知道什么可以接受、什么应该拒绝,也知道何时需要奋进、何时应当抽身。
很多问题,金庸有明确的答案,便在故事中透过人物的际遇说出来。但有的问题,金庸只提不答。人能真正明白别人、明白自己吗?胡斐以为自己很明白,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一直鄙夷的南兰,最后救了自己。人能超越身份、民族的界限,一视同仁地待人吗?胡汉之别让萧峰尝了无数的苦,他终于彻悟,可他身边的很多人一直不明白。人能放下自己的执念,获得救赎吗?谢逊、萧远山会认为世上真的有救赎一事,而李莫愁、林平之却不相信。人类的问题,一直是金庸小说中的核心问题。有时候他有“药”,有时候他点出“病”,有时候他只是悄然慨叹。
江湖中有无数的故事,但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金庸不会让他笔下的人物永远在江湖徜徉。大多数时候,金庸会让他们在悲欢历尽之后,给世人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华山之巅,杨过作别郭靖、黄蓉、周伯通、黄药师、郭襄等一干人:“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袍袖一拂,飘然而去。金庸相信,在场时就该尽情尽兴,责无旁贷时就该生死以之;但金庸同样相信,屠龙的勇士要警惕自己成为恶龙,在洪流中做中流砥柱自然了不起,但人永远不要忽视人性的弱点,以防迷失自我。
再跳出一层看,江湖永远不缺豪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金庸不会让他笔下的人物永远在顶峰伫立。金庸明白,万事有生灭,一切有尽头,“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所以在《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借周伯通之口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作黄裳的人有众多仇家,他为了报仇,苦修多年,终于练成绝世武功。等他出山去寻仇家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仇人很多已经死去,而当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成了病骨支离的老婆婆。原来他沉溺于武功,竟没察觉已过去40多年,这时他幡然醒悟,原来世间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时间。
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古今贤与不肖,概莫能外。2018年10月30日,金庸与世长辞。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在新闻上看到这一消息,一时间,胸中如受重锤,久久不能平静。其实,我明白,能在千万年时间的荒野中,与这样一位自己真心尊崇的作家同处一个时代,已是莫大的幸运。当金庸在台灯下,在稿纸上写下一个个故事时,他或许无暇遐想后面的那些事。不过我相信,于世界而言,31岁的金庸决定开始写小说的那一刻,也是亚马孙丛林中的一只蝴蝶的一次振翅。这次振翅,不仅能穿越我26年的人生,还能穿越其后百年、千年的岁月,在千万人的人生中扇起飓风。
江湖之中,倒映着红尘,而红尘中的故事,永远不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