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隗,山上有一座坟!”辉总突然招呼我。
沈家辉——辉总,在我师父家的庭院里悠然地踱着步,边走边欣赏师父的作品。他此时仿佛正伫立于一叶江筏之上,游走于山水间……
恩师早年是一名干“乡活”的泥瓦匠。我出生的那个叫作“六渡”的小村庄,有一半以上的民宅由我师父参与建造。师父一共收了两个徒弟。我行二,大师兄是同村的陈有义。他跟随师父学手艺时给村里一户人家造屋,由于学艺不精又不听师父教诲,不仅被自己砌的石墙砸成了肉饼,还把师父的饭碗给砸得稀巴烂。到我拜师时,有义师兄已去世六年,恩师也转行造假山了。
一斤石头能榨四两油。这是千百年来家乡人向石头问粥饭的自信。自信的底气是山里人世辈传承的三门老手艺:垒石、雕狮、堆山。我师父会其中两种,不但会垒石造屋,还会堆山。堆山分为两系:其一,用大块的山石堆砌园囿中的假山景观;其二,用不同石质且形状惟妙惟肖、仿佛生了灵气的小石头,制作盆景类案头假山摆件。恩师两种堆垒法皆通。有人说,晌午坨(师父的江湖别号)造的室外假山和他做的盆景都一模一样,区别只是大小不同。
眼前这座用石灰岩堆叠起来的山体,形态似曾相识,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山脚下流淌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水岸柔美、曲折,河水清澈、光亮如镜。在河道的下游,还有一座滚水坝,这水坝竟也有三分眼熟。在山谷中砌建一座水坝着实不易,然而,在一个看似简单的山水盆景中建一座滚水坝的难度,堪比建一座真水坝的十倍之功。在堆山这个行当中流传着一句话——“一坝顶十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凑到那座盆景前,伸长了脖子,顺着辉总手指的方向细看。果不其然,在假山石顶端山阴处的坳子里,有一处微缩但明晰可辨的人造景观——坟冢。有封土、封靠,有汉白玉石碑、石几、石香炉。在石碑正中镌刻着一行魏体字,字体虽然微小,但以金漆涂描,清晰光灿。辉总端详后轻声念道:“曹达之墓。”
“曹达是谁?”辉总问。
“我师父。”
“你师父?他可真不是个凡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造景观的。真是一位有着不同理念的叠山大师啊!他还健在,却要在这山上为自己造这么一座坟,是为何意?”
这时,刚刚一直忙于烧水的师娘走了过来,邀请我和辉总进屋喝茶。师娘说:“你师父去邯郸了。那里有座商厦即将开业,就等着大楼前的假山喷水池竣工呢。”
听师娘这么一说,我反倒心中窃喜。师父不能回来,这便是对我最大的成全。辉总因那一座假坟景观,此时正觉兴趣盎然。他笑着站起身,向我师娘道了谢。师父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家中每有来访者,他都会赠送一块自己收藏的石头以作纪念。师娘带着辉总来到院中另外一间单独的石室,屋子里放着三四十个盛着石头的箩筐和木柜。师娘说:“您尽可以随意挑选,不必拘束,这是我家老曹对每一位朋友的心意。”辉总喜不自禁。
这时,师娘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会意,便随她走出了石室。
2、
师娘借辉总选石的空隙,把我叫出石室,告诉我,师父就在家中后院的厢房里摆弄盆景呢。说外出,只是他不想见我而已。
沈家辉是万邦明珠地产公司的少帅。明阳市中心正在建设的两座最高建筑——双子塔,便是其父沈万衡——地产界大咖,为了配合儿子沈家辉“练兵”,专门为其规划的一个小项目。几个月前,我听闻这个沈少爷辉总是一名纨绔子弟,他要在其父交其执掌的这个“双子塔”项目上,再砸六千万元,在中间层八十八米高的位置修一处景观平台,将两座塔楼在高空中连接在一起,种植花草树木,建设休闲亭廊及音乐喷泉,并且还要布置园林景观,堆砌一座大型假山,最终,将平台打造成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型空中花园。
我主做景观工程,堆假山是我的拿手活。自六年前和师父闹了点小别扭后,我便一人拉杆子单干,独闯江湖。空中花园项目让我眼前一亮,我托关系找门路,最终通过一位老朋友牵线,才和沈家辉接触上。但和辉总认识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并非传说中的纨绔子弟。他三十三岁,是一位才从国外学成归来的化学博士。他做事沉着冷静、张弛有度,待人彬彬有礼,不慕浮华,深得其父赏识和喜爱。
我原设定的套路行不通,只能走正规程序。我下大力气请广告公司制作了一本装帧十分豪华的样板景观图册,呈送给辉总审定。他展开后,不露声色地仅仅将七八厘米厚的图册礼貌性地翻了两页,便轻轻地合上了。
“我想现场景观一定比这些照片更美。”他说。之后,便请我安排一下考察时间。
现场考察,是我大意失荆州的重要环节。为了应付这次现场考察,我从车行以一千五百元一天的价格,租赁一辆白色英菲尼迪车,让自己显得既有现代感和艺术范儿,又略带一种轻奢的小资情调。我开着英菲尼迪载着辉总看了两天“别人家的景观作品”,从他平静的表情与微蹙的眉心中,我觉察到了他的不满意。
我调动起全身气力,放下一文不值的羞臊心,做最后一搏:“我师父是堆山造景的一等高手,在行业内很有名望。我是他唯一的徒弟。我初出茅庐,坦白地说,确实还没单独承揽过什么像样的景观,但是我有这个能力,也有干好空中花园项目的信心。请辉总给我一次机会。”
辉总有些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就再去你师父那里看看吧!”
3、
白纸黑字朱砂押。捧着与辉总签订的施工合同,我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项目虽然拿到手了,但辉总要求,要以我师父制作的那座姑且被称作“坟山”的盆景为烫样进行施工。除了要把那个坟墓取消,其余皆要按比例放大三十倍。
这实在让我有些为难。六年前,我和师父为一件叠山造景之事产生争执,并因此分道扬镳。可是如果没有师父的盆景来当施工的烫样,这个项目还真的进行不下去。怎么办呢?
那年的事,至今还历历在目。我的同学吕岗是一家地产开发公司的高管。有一天他找到我,说他们公司开发的“水岸风”小区快竣工了。当时他正在修建室外健身公园,规划设计中,公园北侧有一处假山景观。这事由他全权负责,假山预算三十万元,我若是能承接,钱由他悉数拨付,但他要“抽水”十万元。我兴奋不已,师父也很激动,因为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接新活了。师父当即铺开图,详细计算后得出结论,人、机、料、税四项成本总计二十六万元还多一些。他说:“如果三十万元能全额拨付,咱师徒二人再辛苦点,每天把时间再往早晚两头抻一抻,挣四万元应该没问题。”说完,他便有板有眼地哼起了《锁麟囊》。我说吕岗还要“抽水”十万元呢。师父赶忙拾起笔又反复算了几遍,不但没有压低成本,反而想起来忘了算基础钢筋混凝土和景观围栏这两项的成本。把这两项加上后,成本就已经有三十万元了。也就是说,吕岗说的总预算是严丝合缝的。别说挣钱,只要管理稍有不善,就会亏损。师父说:“这个活咱爷儿俩是断然不能接的。”无奈,我垂头丧气地把图纸又给吕岗送了回去。
“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吗?”吕岗戳着我的脑门骂道,“你去问问,外面有多少人等着吃这块肥肉呢?若不是因为我们俩有这层关系,这假山的活能轮到你头上吗?”
“可是,我师父算了几遍,三十万元才刚够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