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约洲之头。15年前,我和你常去回龙洲。
电话里一声:走走。就出来了,一路脚步轻快。那里,是县城里的一个小洲,是绿意流动的世界,是让心灵安静的地方。
你我,总是相约着去那里,那是一块新鲜翠绿柔软的地方。那地方,仿佛就是一个自然的子宫,孕育着无数绿色的种子,有着春的羊水,太阳的血液,当风的消息带来春天的讯息,鸟叫的清晨如约到来,万千思想吮吸着花蕾出生……
在你我心中,这里是春的方向,是春的地盘;这里也是我们文学的家园,人生的港湾。在这里,总是有着想象的翅膀,想象另一种可能,想象另一个天地。想象是你我的眼睛,目光穿透生活的尘埃,伸向远处,那是一条文学之路,一条自由之路。我有时想,想象也是一只懂得触摸的手,触摸着近处的春天和诗意的远方。
你我,也总是醉心大自然的造化,分享安静的时光。我们称赞这里参天的古树,也赞赏那些缠在古树上的青藤;喜欢看青绿平和的枝头,更欢悦那些跳跃在枝头合唱的春鸟;也曾欣喜地看到,一夜春雷春雨的催醒,尖尖的竹笋破土而出
你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一切。早晨的露水,你说是春天的眼睛;新生的叶子,你说又添了更多的生命。我也窃喜,藏在绿色之中,藏在春的深处,我看见那两片树叶颤动,一如我的双翼,朝着阳光,朝着希望放飞。
你我,每天都会去那里走走,坐坐,谈谈。有时漫无目的散步,散着散着,便是文学的散步,海阔天空,遐想联翩;没了樊篱的散步,于头脑,于身心,很受用,很有益;有时干脆坐坐,两个人就经常坐成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不问凡尘俗世。有时随便谈谈,谈着自由的风,谈着春天的颜色,绿色的心情,给尘俗的生活平添了一缕诗意。
甚或,什么都不做,不说,不想,不谈
这样的时候,风也是绿染的,思想也是葱绿向上的。这个时候,你我,总是能感到彼此的心跳和心的远方。
春约洲之头,与草木相期,文学在这里生长。
你我,是忘年交。那年,我30岁出头,而你刚过花甲,退休赋闲在家,因了文学走到一起。你说我是年轻人,你说你自己是“老年青”;你还说自己是文学新兵,你说我是文学老兵。你说,一老一青,一新一老,这样就扯平了。我就笑,你也笑。笑过后,你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文学永远是年轻的!我看着你,心中便泛起无数嫩绿的涟漪。
小洲上的春天,是我们两个人的春天,更是文学的春天。
小洲是安静的,小洲上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静穆和神圣。
你我的样子,在岁月的安详中,有泥土的清香,有草木的气息,在绿意中,在文字里,被太阳的光线拉扯得老长。
你我两个人坐在洲之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文昌塔。你说,回龙如舟,文塔似篙。我说,塔上有棵树;你却说,塔上是风景,你我在这里也是一处风景。我当然相信。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春约洲之头。你每天都有新的发现,你总是要向我表达你的发现。一个个春天,我便陶醉在你的发现和表达之中,沐浴在绿色的村庄和春天的心脏里。那几年,你说我成长得特别快。你说,零度的种子,因了春的心情,春的羊水,一直在正生长。你说,生长期是需要温暖和养分的,也需要安静的力量。
后来,小洲上慢慢地也不安静了,先是修了一座能过机动车的桥,还连接了水泥路,穿洲而过,如一把长长的匕首刺向小洲的心脏。小洲似乎伤得不轻,洲上古树枝叶灰头土脸,颓败无语。仿佛是一夜之间,小洲上又冒出了啤酒屋,起了酒楼,有了歌厅……塑料袋、酒瓶、矿泉水瓶、用过的一次性筷子,还有令人作呕的酒嗝,狼吼的歌声和震天的声响
那个春天,仿佛结束得特别早,特别仓促,特别无奈。
你说,已经立夏了,夏的蝉声聒噪,令人心烦意乱。你我无由地从洲头向洲尾走去,原来林阴路早已硬化成水泥路,踩不到新鲜的泥土和柔软的小草,令我俩失落、无语。从洲头到洲尾,就这样久久无语地走着。一直到离开小洲,你我分手的时候,你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句:你我终将远离这里,远离这片春色。
真是被你言中,有一阵,我因了工作上的失意,没有再去那个小洲。也怪,那个时候,你也从没约过我。你我相互之间,都没有问过对方,也没有审视自己。
有一天,我主动打了你的电话,说:走走。你接了电话,说也正想给我电话。又去了洲之头,我对你说:“我要离开这个县城了。”你没有祝福,也没有挽留,只说了一句:“懂的。”两个人再也无话。
回来的路上,我们看到洲头一家啤酒屋前的古树下,有一只死去的小鸟。小鸟满身灰土,连眼睛也是灰黑忧郁的,显然离开这个世界有好几天了。我们相约着走近它,捧着它,拍掉了它身上的尘土,把它的羽毛捋顺了。然后,安放在一处花草下,让它安息。
在这个夏天,我们一起掩埋了一只春鸟。
不久,我离开了那个小县城,离开了我心中那个绿色的小洲。
在另一个城市的夜的黑中,我总是记起早已逝去的那段时光。春约洲之头,相约春天,和春天的我们的绿色的心情。
又是春天。我踌躇不前,前面是深深浅浅的春天,我被呼唤。
父亲老了。我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