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不知道,为何父亲如此热衷于藏茶。
那大概是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在大学疲倦了半年的我,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总算回到了家。到家的时间是中午,门已经提前开好,走入,厨房溢出清香带点儿酸菜味的香气,这不,母亲刚刚烧好了饭菜,是我喜欢吃的清蒸梅菜肉饼,她自己剁的,别处可吃不到。母亲见着我回来了,一边嘟囔着怎么消瘦了那么多,一边将蒸笼里那一盘小小的梅菜肉饼端了出来。
而饭后,才是我自己清净的时间,不管堆在门口杂乱的行李,赶紧地,躲入久违的书房。这儿是家,是朝思暮想的书房。静静地坐在黄花梨木的官帽椅上,摩挲着红榆木的书桌,端详台面上那小个儿泥塑的佛像,这时,仿佛时间也慢了,岁月也淡了,这是我怡然的一方净土,总教人忘却了世间烦人的琐事。
哪儿?哪儿?怎有暗香袭来,寻觅寻觅,哦!原来是父亲忘记关上他的茶叶柜子,暗暗地涌出香波。这柜子本是书柜的一部分,放着父亲年轻时候爱读的风水老书,不知哪天起,几饼普洱挪移进来,不久,这堆老书的阵地失守,统统被父亲锁在了下方的排柜里头。这茶柜里,大有乾坤。最顶层是一排金漆罐子,里头是新会陈皮和勐海普洱结合的柑普茶,这一个个的金漆罐子又各有名堂,上面标注了某年月的出产,品类又是各异,直教人眼花!下寻,是一袋袋用储藏袋装好的茶饼,有去年的新茶,也有和我年岁相仿不知道算不算古的茶,上面又有各家的茶号,什么“润元昌”“大益”“同庆号”等等,怎也记不齐全了,只记得整整齐齐地罗列着,乍得一看,像是一轮轮的奖牌叠在那儿,偶然有几个陶陶罐罐,里头装的什么也不知道。最底下的,那可不得了了,使用竹木札起来的框子包裹的几饼茶,用白纸红字的条儿封着,上面写着某棵茶树,写了哪个年份,这样的竹筐不多,稍稍几个,看来这几个竹筐大有来头。
难道这个茶柜是一面用茶砌成的墙吗?往后一步,不,这不是,这俨然是父亲一整柜的奖杯,是满满的荣誉,是父亲私人的宝库,是一个勇者多年积攒的战利品!那又何妨?品上一杯吧!
取他一饼2006年的七星子,拉开松木茶具柜,好老头儿,连茶针的柄儿也给镶了纹银,拨开裹纸,在这片老茶饼上撬出几片茶叶片来,再给他包好。没有什么讲究,也不用那套紫砂茶具,只是倒进“润元昌”奉送的白瓷盖碗里头,书房里有茶台和饮水机,倒一瓶法国矿泉水咕噜咕噜地烧起来,父亲也是奇怪,要用法国的水烧中国的茶,看来还是不懂茶。水汽逸出壶,在书房里弥漫开来,看着这袅袅升起的水雾,直教人心旷神怡。
正是要再来一泡,泡一会儿正要倒进老母亲胡乱给我拿的杯子里头,不得行!如此一杯好茶,实在难得,想起之前别人送的杭人紫砂杯,一直没有用上,多么可惜!赶紧地,请出锦盒,快快为我奉茶一杯!好茶一杯,绝胜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抿润口,二杯暖肚,那一时候,什么案牍劳形,我置身事外;管他世路风波险,我作清都山水郎,我的书房,虽然没有暮鼓晨钟,不见香火弥漫,但也绝胜佛门,一地清净!
那时的那杯茶,只入得我口,这片地儿,尽是我的清净地儿。把黄花梨木椅一转,对着父亲多年积攒下来的茶柜,淡淡一笑,我举普洱一杯,如曹孟德把酒狂欢,酹月当诗;我如苏子泛舟,天地归一。
美酒醉人,好茶也且莫贪杯,茶劲儿过了,心绪渐渐安宁下来,再来上几泡,什么也不干,不读书,也别想写什么,尽管一杯换一杯地喝茶便好。稍晚,散完步回到书房,看着紫砂杯里头还留了几滴茶水,我想,在我不在的时间里,我的父亲是否也一样地坐在这里,欣赏着辛苦淘来的茶,一杯一杯地品味着甘醇苦涩,在这片清净地儿,享用时光的静好呢?
大概落地窗外的月亮,会记得吧。思绪飘得很远,渐渐地也困了,我半醉半迷地望着书柜上的玉璧,折射淡凉的月光,慢慢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