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兄养有两百羽鸽子,其中优秀者可穿越江海获得大奖。人不是鸽子,没有翅羽,也就难有飞翔之乐。他总是于楼顶看这些可爱的精灵起起落落,一边打扫鸽粪。他送了我不少鸽粪,施于果树花卉,也在讲授中弥补了我对鸽子知识的空缺。可以想见,把一羽鸽子握在掌中,它的柔软、温暖,还有略微挣扎发出的咕咕声响,都给了饲养者一种心疼。一种飞禽,被人冠之以“和平”,它的象征意义就远远大于这个肉身,无论如何说道都不过头。他把掌中的鸽子送出去的那个动作,要比影视里的做派优雅多了。鸽子就是他养的,由小到大,这个动作就有难言的情感在内。影视里出现的那些鸽子,不是买来就是借来,被放飞者如同一团抹布扔出。文兄以为日子就这般下去很好,可抚可视,天际湛蓝,群鸽如花瓣绽开。此时,他的儿子正闭门在房间里演算,他的趣好与父亲相隔遥远,志在破解一道世界数学难题。难题幽远抽象,没有边界,挑战着人的智慧与体能。他入得深了,便离大众遥远。即便讲给人听,也无人听懂。专业之专,就是一堵玻璃高墙,构成一个与人相隔的空间,里边堆满了数字、符号、公式,也堆满了静寂、沉思、寄寓。数学难题的破解是超人的工作,一生能解一题乎?终了我们所知道的是,谁把某一道难题破了,至于如何一步步推导却从未刊出,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再聪明也看不懂。我没有见过这位青年数学家,他和他的父亲所思所寄相差太远,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源于自己的喜爱,一以实,一以虚。我对后者关注的兴致会更大些,他处于不确之中,可能有答案,可能无答案。如果没有答案,就可以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最后四顾茫茫,不见一人。
在我交往的人中,多病者,多不顺者,寄寓于虚无就多。由于虚无不可确认,也就让无助的人感到法力无边。就像才华横溢的古文士,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实力,偶有佳作必惊呼“神来之笔”“如有神助”。看不见的,永远给人悬念和仰望,它无所不在,在三尺头顶。一个病人经人指引认了一个神,仪式每日做。后来又认了一个仙,也如此为。时日久了,神仙聚会。诸神充满会更有力量,这是基于人最基本的数学常识——神多力量大。凡出外,逢道观必拜,进寺院亦拜,至于各地神明,也都是他不可绕过去的。他身体渐渐保持寻常态,我觉得是精神在起作用,支持了身体的机能。他否认这一点,认为我一点不懂,只有自己才知道怎么回事。在俗常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倾向于把忧愁藏匿起来,甚至连亲人也不愿透露,诸如欠债、被骗、倒闭,忧愁是世间难以驱赶的,人间解决不了,还是说与神灵。人们通常以祷告、跪拜这两种形式来祈求。前一种可认为是倾诉之姿,后一种则全然把自己放在最低贱渺小的位置上,跪地磕头,表达作为人的最虔诚心情。最终,有些人的愿望还是无法实现。在这个粗俗的世道里,常有人因为付出了却没有如愿而骂街。骂街,是市井常态,有时骂得精美之至,堪称方言的集粹。可是少有人骂神灵——尽管神灵忽略了他来不及眷顾,他还是缄默无语,我看到了这种无形力量的巨大,人真不算什么。
佩服曾国藩的人不少。曾氏向来有齐圣贤之心,并以此来度自己一生,期合符圣贤之道。如他这般清廷重臣,真细读了他,也未必都认定他倚重个人的实践——在他的内心,还是有面虚托求的一面。他自称:“余生平坐无恒之弊,万事无成。德无成,业无成,已可深耻矣。”那么就有凌空蹈虚的一面,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写道:“然则人生事无巨细,何一不由运气哉!”运气是看不到的,无从预期它的到来,如同天上的馅饼,不知何时落下,落到谁的头上。运气终于眷顾了曾氏一家,曾国藩成了重臣,是可以和皇上交流的那个级别。他的父亲是个小地主,此时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官僚来衙署上任,得先拜谒老人家。至于曾国藩之叔、之弟都是不可一世之人,博得“湘乡第一绅士”之称。像祭关帝这样的仪式,主祭者非德高望重者不可,当地却恭请不过三十岁的曾国潢。他得意扬扬地说:“自问何知,而人人尊仰如此耶?”运气是浮动不居的,运气后来离开曾氏家族,便风光不再了。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上的失当,使人生不能善终,积年清望几于扫地以尽,过两年哀哉呜呼。有运当念无运时,所谓运气,就是一个节点,正好踩上了,却不可能成为某个信徒、某个家族据有的专利,无论如何深信。每个人对灵异所抱态度不同,生存的实在却是共同的,善于自全以应岁月,也就需要有个人的态度。我倾心于孔夫子之说:敬鬼神而远之——鬼神是一个永远的话题,向来疑真疑伪,若明若昧,人之生也有涯,要做的正经事很多,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来纠缠不清,还是怀持敬之心待之,也使自己心安。毕竟是两个场域的存在,离远一些就是。
我以为这般理解甚好。人生辛劳,真实不虚。不管是位居庙堂者、羁旅草野者,萌生一点向虚托付的念头也很正常。如果有飞来的运气,使平庸的日子惊喜异常,那真是一份额外的红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