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咒语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破除,比如孤独。
我想我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候,是读小学时。那时我爱读书,我的同学爱看电视剧,于是我和他们无法成为朋友。在那个年龄,我尚不知有“孤独”这个词存在,只记得春天里紫藤花开了,蜜蜂嗡嗡地飞来,同学们的声音在远处,我站在阳光斑驳的青砖地上,觉得这个角落比外面整个世界还要完整。
随后,麻烦来了。有人告诉我,这种状态叫作孤独。而且他们说,不要读那么多的书,不然你会越来越曲高和寡,越来越孤独。我去读古典文学,古典文学说,人因为孤独而美丽;我去偷听街谈巷议,街谈巷议说,孤独会使人走向疯癫。这两种结局,我都不喜欢。
最后一次有人建议我少读点书,是在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之前。站在二十二岁的时间节点上,我无法想象那是告别孤独前的最后一站。之后的十年里,因为我干脆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再费力掩藏自己,那些可以与我一起读书、一起行路、一起玩耍的人就从生活中浮现出来,而他们又带来了无数新的话题和新的生活方式。二十岁时憋在日记本里无法对他人言说的一切,如今都化为愉快的促膝长谈。回头想想那个小女孩,如果她当时决定藏起自己的好奇和梦想,是不是真的就能获得快乐?还是会夹在她认定曲高的内在世界与认定和寡的外在世界之间,慢慢地走向自得或疯癫?
在那些恐惧出发的夜里,我曾经为自己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海边的小村庄里,有人想去爬珠穆朗玛峰,可是谁都知道那不是仅靠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做成的。他等啊等,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愿意和他同行的人经过他的窗前。他的孙子也想去爬珠穆朗玛峰,也一样找不到旅伴,但有一只鸭子愿意陪他去镇上,镇上有两匹马愿意陪他去县城,县城里有三个皮匠正好想去省会,省会中有一群商人要去日喀则。到了日喀则,他下车一看,满街都是背着行李准备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
怎么会孤独呢?你必须先出发,然后才能遇见旅伴。那些来源于理想、来源于观念的孤独之感,只能在你想象世界时存活,并将在你投入世界时熄灭。
但你依然会感到孤独——并非理念之孤独,而是存在之孤独。当你午夜梦回,想起那并未一起度过的少年时光;当春雨弥江,你却不能转述在烟波深处看到的一切;当五月香樟花开,那种香味有人闻得到,有人闻不到;当我们谈起人生的尾端,无法预知会是谁将谁送入黑夜——这样的孤独,是伴随着我们对生命的觉知而来的,除了死亡,无以消除。
我八十岁的奶奶,夜夜在楼上俯瞰城市的灯火,想起同辈的逝去,有时彻夜难眠。也许她也曾经担心我会成为“曲高和寡”的人,但我知道,我将与她承受同样的孤独,却不是来自知识的苦痛,而是来自人生的本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