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雪

大宋的雪落在大宋的版图上。落在汴河的桥上,落在冻滞的酒幌上,落在东京鳞次栉比的瓦片上,落在宫殿的飞檐上。那匹驮着麦子走过熙熙攘攘长街的骡子,也驮着一身白雪和一团移动的热气。街角卖烧饼的大伞旁,一对久违的老友已经聊了很久的家常,雪落满了他们的双肩。

又是好大的一场雪!雪如杨花,他们的面庞在雪中隐现。他们似乎言尽了,眼望着远方,透过朦胧的雪幕,仿佛看到了一千多年后的我,就像一场梦。三百多年,足够慢慢地做一场长长的梦。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

一场接一场的雪落在《宋史·五行志》里。第一场雪飘在建隆元年(960年),也许用“显德七年”更为恰当。虽然“禅让”之后,雪或许还在下,但历史已经翻篇,雪已经不是后周的雪。

建隆元年(960年)的正月初一,天气肃寒,浓浓的雪意和浓浓的年味一起弥漫在汴梁城里。这样的天气无论是对于后周,还是对于北汉或者契丹,都不是用兵的好时候。但一则事先张扬开来的战争消息,让符太后和七岁的周恭帝柴宗训以及一帮臣子们手忙脚乱,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和他的弟兄们却笑了。迅速集结的三军在正月初三出发,当晚到达汴梁城外二十公里处的陈桥驿。雪下得很大,落在兵士们的征衣上,落在他们抬头望天的面庞上,落在他们驻扎的营帐上。

怎么停了?不是说前方战事吃紧吗?一定会有人这样问。这不是你我能管的事,让停就停,让开拔就开拔,让杀谁就杀谁。“或者是因为雪吧?”一定有人眯缝着眼睛看着雪,漫不经心地答道。

次日黎明,将军严令他们要以气壮山河的气势,对黄袍加身者呼“万岁”。他们做得很好,相信他们的呼声一定可以穿过厚厚的雪幕,到达帘幕无重数的皇城内。一定是这样的。第二天就改元“建隆”了。禅让大典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完成的,真应了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街上各扫门前雪的商铺小二,也许并不知道已换了人间,他们的清晨问候语依然是:“好大的雪啊!”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禅让,禅让书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两位顾命大臣也很知趣,他们很配合,典礼圆满结束,江山就易主了。

一场接一场雪频频光顾大宋的疆域,“雪盈尺”“民多冻死”“断流”“伤麦”“冻馁”这样的表述充斥着大宋的史书和奏折。

大宋的骨子里,有消散不去的悲凉雪意。大宋的白雪中,有人夜过汴梁桥,有人风雪山神庙,有人在汴梁的巷子深处,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还有人白衣胜雪,一曲新词酒一杯。

大宋的雪是宿命的雪,寒冷是大宋的宿命。大宋处于“第三寒冷期”,有宋以来,天气极寒,福州的荔枝树绝种两次,太湖冰冻三尺可以跑马,华北的居民看不到本地的梅花。幸运的西汉、唐,则分处第二、第三“温暖期”。

大宋的雪,也下在同时期的辽、金、西夏、吐蕃、蒙古和大理的国土上,雪里的大宋版图,看上去像一阕小小的《如梦令》。雪里的大宋,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百业兴盛。高鼻深目的异邦人,坐在雕镂精美的听雪轩内,手指敲着檀香木的桌面,轻哼柳词。

大雪弥漫的大宋,国土面积最大时,只有汉的二分之一、清的四分之一,而人口远迈汉、唐,经济、科技和文化也卓立于世界。这是历史的奇迹。经济史学家贡德·弗兰克和汉学家谢和耐,称宋代的中国在工业化、商业化、货币化、城市化、社会生活、艺术、娱乐、制度等方面远超世界任何地方,它有理由把其他地方看作蛮夷之邦。风雅富庶的宋是地上的天国。

戴笠披蓑,走进飞雪连天的大宋,看看在那些年的雪里,都发生了哪些故事。淳化四年(993年)冬,大雪,太宗赵光义赐京城“孤老贫穷人千钱、米炭”。这可能是“雪中送炭”的出处。除此之外,每到严冬,官府必将储备的柴炭减价出售,以惠贫民,以致京师炭价涨不上去。

在大雪极寒之时,朝廷诏令收养乞丐和老幼,将他们养在福田院、居养院、养济院和慈幼局内,务必使路上没有冻死的乞丐,没有啼饥喊饿的孩子。在这些慈善机构中,成年人每日施与粳米或粟米一升、铜钱十文。在十一月到正月这最冷的三个月里,每人加柴炭、五文钱,小儿减半。孤贫孩子中若有伶俐的,令其入学就读,并供应衣食。

大宋的雪是温暖的雪。祥兴二年(1279年)二月六日,崖山已经春暖,宋战败,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随行的十多万军民,再无留恋,相继跳海。民无罪,他们本可不死,可他们甘愿赴死,因为天气虽暖,而大宋不在。

朔雪纷飞,江山如铁般寒硬。看不见的冷,塑造了不一样的大宋。“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是大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大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大宋;“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也是大宋。

大宋有热血,但更多的是冷静;大宋有豪情,但更多的是淡定。雪是冷的,冷让人安静、冥思、智慧、成熟、务实。它像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年男子,不事浮华,不重名利,只要真实的幸福安宁和有审美感的精致生活。无论他怎样伤春悲秋,怎样浪漫多情,他总会及时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