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刚分到心内科病房的第一天,主管床位的上级医生就对我说:“23床是老齐,扩张性心肌病,老患者,住了好多年,心脏杂音很明显。”
怀着好奇的心情,我走进了23床的病房。床上不见患者,但是床单铺得很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就像部队营房里的被子一样。
一个清瘦、有60多岁的男患者,头发理得整洁,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安静地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报纸,床边的窗台上摆放着几盆植物,有文竹,还有的造型奇特叫不出名,这样的场景给人一种非常清爽的感觉。
我走过去,先自我介绍一番,然后简单地问了病史,老齐配合地慢慢挪到床上,呈半卧位,撩起上衣,让我检查心脏。看心尖搏动的瞬间,我吃了一惊,由于心脏严重扩大、胸壁薄,老齐的整个心前区都能看到心脏的弥漫性搏动,而心尖搏动已经在腋中线。当听诊器放上去时,几乎整个左胸部都能听到心脏杂音,像海鸥鸣叫。再看看老齐,他很安详地半卧在床上,虽然很虚弱,但不像通常看到的重度心衰患者那样表现得烦躁不安,而是很安静。
之后,我渐渐和老齐熟悉了,通过与他以及科室同事的交谈,我了解了他的故事。原来,老齐是北方人,生病前当过空军,后来是军校的教员,有一个儿子,本应是事业顺利,家庭幸福。但在30多岁的时候,老齐突然出现气急、乏力等心功能不全的症状,被确诊为扩张性心肌病,从此就与医院结下了缘,反复在医院住院治疗。在我到医院前十几年起,他就已经是医院的常住患者,基本不能出院回家。
每天早上查房前,老齐就已经静静地坐在床上,等候医生查房,从不多言,也不说哪里不舒服,问到病情时就轻轻地回答。后来与老齐渐渐熟悉后,他才告诉我,自发病以来,由于心衰、血压低,每天都经受头晕的困扰,而且根本没有办法平卧,病情稳定时,晚上是整宿整宿地坐在床上直到天亮,实在困了就身体前倾打个盹,白天就在床边坐坐。
几十年来,好多比他发病晚得多,年纪也小得多的扩张性心肌病患者已相继去世。而老齐则经历了很多经治医生,好几任科主任,看着有的医生从青壮年干到了退休,有的医生自己也生病离开了人世。
每当有最新心衰治疗措施被提出时,医生总希望给老齐应用,希望能有奇迹出现。每次他都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即使有的治疗措施可能还并不成熟,他也愿意配合。无数次看到或听到老齐又出现全身浮肿,甚至皮肤溃烂、没有小便,大家都担心他会挺不过去,但无数次他都顽强地挺过来了。而且老齐的表情总是很安详,即使全身浮肿、胸腹腔积液的时候,也没有烦躁、恐惧的表情。在近30年的住院过程中,他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考验,一次次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到后来,我们都觉得老齐就是个奇迹,无论病情如何恶化,他总能挺过来。
最后一次听到谈论他病情时,我已经工作六年,正好不在病房,听说这次老齐的病情很危重,浮肿导致全身皮肤溃破,能用的心衰治疗措施都用了,还是没用。我以为这次他也能挺过来,从30多岁到现在70多岁,那么多次都挺过来了。但是,这一次老齐没有战胜死神。在一个夜晚,他走了,认识他的医生和护士基本都去为他送行。
老齐走后,我很惆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像是一位老朋友走了。他在时,我经常去看他。即使有再多的烦心事,当看到他,看到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床,看到他的植物,我的心就会沉寂下来。身患重病的老齐尚如此热爱生命,我们健康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又是八年过去了,我偶尔还会想起老齐,就像想起一位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