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们理解我。”
火车即将进站,阿武匆匆忙忙过了安检,又突然转过身,郑重地弯下腰,向我们一行为他送别的朋友鞠了一躬,缓缓说出这句话。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他投来片刻惊疑的目光,瞬间又四下奔流散去。
阿武祖籍新疆,在宁夏出生,他长得高大,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但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阿武其实也很模糊。记忆里,儿时的轮廓早已如纸画浸水,变得模糊了。长大以后的样貌,他也只能从旁人的形容里暗自揣摩:也许,大概,自己是这样或那样的。
那是个盛夏晚晴天,如往常一般,十二岁的小阿武和姐姐一起放学回家。天气实在炎热难耐,路上他想偷偷拐个弯,去村头的小卖部买根冰棍消暑解渴。骗过姐姐后,他一溜烟儿地跑,只见不远处,小卖部门前那棵大榆树正伸展着它的枝叶,郁郁葱葱,笼着整片阴凉,看得阿武满目清爽。
冰棍刚咬了一口,阿武只记得当时天崩地裂的轰鸣巨响,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等他再醒来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年夏天,那个小卖部前,那场车祸,使十二岁的阿武从此成了一位盲人。
残酷的命运不曾有半点儿怜悯。
十二岁,年少风光,本应是人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小瞎子,小瞎子。”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武走在村子里、学校里、集市里,总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他身后这样叫他。阿武说,有时候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便会有人故意过来绊他一脚,有人向他扔石子,有人跟在背后一路吹口哨,但他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被人看不起。只有一次,妈妈让他去村头那棵大榆树下的小卖部买瓶酱油,一个以前和他一起玩的小伙伴笑着跟阿武说:“我带你去吧。”阿武心头一暖,安静地跟在小伙伴的身后。他一幕幕回忆着他们曾一起在学校操场嬉戏奔跑的景象,就这样走着走着,只听“扑通”一声,阿武一脚踩进了粪池子,粪水溅在他的身上、脸上,还有心里。
耳边,几个顽劣少年哄然大笑。
阿武咬着嘴巴,迟疑了片刻,脱了鞋,脱了衣服,穿着沾满粪水的裤子回了家。他依然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妈妈看着他,也一句话都没有问。在院子里冲完澡,阿武钻进被窝,用被子捂着脑袋。妈妈坐在炕头,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阿武的头,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掩藏着呜咽。被子里,阿武放声大哭。
阿武说,他哭,不是因为掉进粪坑感到屈辱,而是他相信的人,相信的善良,相信的那一抹黑暗里的光,在那一刻支离破碎。
暴风雨猛烈无情,但彻底击垮阿武的,是他的爸爸。
阿武很少见到爸爸,每年只有临近春节时,爸爸才会从外地赶回来。阿武记忆里的爸爸,总板着一张脸,阿武永远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有偶尔高兴的时候,他才会蹲下身子,摸着小阿武的脑袋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赚钱,你在家要听妈妈和姐姐的话。”虽然对这个男人感到陌生,但阿武藏不住对他的喜欢。每年,阿武最期待的日子便是过年,他一见到爸爸,便会远远地跑过去认真地说:“爸爸,我今年特别听妈妈和姐姐的话。”
一九九一年的除夕,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村里的鞭炮声渐渐消失,阿武却站在村头不肯走。那一年过年,阿武的爸爸没有回来。村里老人瞧见了,叹着气对他说:“回去吧,你爸爸不要你们娘儿仨了。”阿武不信,跑回家问妈妈,妈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阿武和姐姐默默地搂在怀里,拍了拍他们瘦小的背,便起身继续去收拾碗筷了,似乎刚刚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
阿武遭遇车祸后,爸爸从外地赶了回来,但阿武并没有得到渴望已久的父爱。每天,他都能听到这个男人和母亲站在院子里大声地争吵。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听得分外清楚,他时常能听到这个男人半夜来到他的床前,重重地叹息。直到有一晚,爸爸又来到他床前,阿武并没有睡着,他在心里跟着划火柴的声音默默地数爸爸抽了多少根烟。在第六根烟抽完后,他感受到爸爸那只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往他枕头下面塞了厚厚一沓东西。第二天醒来,阿武便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从那天起,阿武在心里郑重地告诉自己,这个男人这辈子和他不再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