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望春风》

终于看完了许久都没有拆封的格非长篇小说《望春风》,想读这本书源于三年前林培源的一次线上读书分享活动,他说,这是对他产生影响的十本小说之一,第一眼看到我便记住了这本书的名字。

《望春风》对我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两年前在伊宁逛书店的时候就已经买下,可恰恰是这本惦记了好久的书,我始终没有过早拆开它的塑封薄膜。每当想拆开来阅读的时候,心里似乎总回荡着这样的声音:还不到时候呢,过段时间再来看吧。这样一拖便是两年,甚至直到后来读完了格非老师的另一本小说《月落荒寺》,这本《望春风》还依然安静地躺在书架的角落。期间,小王仔瞄见了整齐摆放在书架上的它,叮嘱我,读完后借给她看看。可是直到临近毕业,这本书还是如待字闺中的少女一般,羞答答地偎身在那里等待着一次“遇见”.

而当我第一次与她正式“相见”,已经是两年后了。彼时我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在祖国西北一个边境团场,等慢慢适应了工作节奏、逐渐安下心来之后,忽然感觉想读《望春风》了。于是,在十月的某个夜晚,我终于拆开了这本书,浅蓝色的外皮之下衬着淡淡的卡其色,没有一点惊喜也没有一点意外,我十分喜欢这种简洁素朴的风格,习惯每天晚上睡前拿出来读一读,到现在终于读完。

我喜欢格非老师的文笔,细腻典雅,充满文人情趣,偶尔几句恶毒的戏谑,反而让人感觉充满生活气息。可以这样打个比方,你可以想象以下的场景:这边有两位文质彬彬的作家在讨论文学,而另一边则是一个大胆泼辣的悍妇在恶狠狠地骂街,“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仿佛约齐了似的乍现在你的面前。刚开始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可转念一想,生活不就是这么丰富多彩吗,不也真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如同“双面门神”雅努斯(Janus),通过作家灵活、娴熟地驾驭雅俗共赏的语言,荟萃成了这本佳作。

但读完后又感觉缺少点什么,不知是因为小说缺少那种连贯的精气神儿,还是读完后的怅然若失。作家在小说的开头设置了悬念,一直依靠着这个悬念推进情节的发展,写主人公半个多世纪以来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以个人成长反映社会的变迁,在四处漂泊中找寻着归乡之路,最后他和春琴一起回到了家乡。可最后回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儒里赵村,他们希望离去了的人能够回来,希望大家在这里再活一次,那个时候消弭了时间的痕迹,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而这一切只是理想,过眼之处唯有春风在那里吹拂而已。

作家望见了春风似的倏忽而逝的理想,而不是感受得到的。真的是,春风能够“望”见吗?我们能够望见的,不过只是春风吹拂下的田野、杨柳、花草,春风再也吹生不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再也吹生不出朝气蓬勃的希望了,只剩下年迈老弱的两个人,他们之后还会有人来吗?谁也不知道,小说最终还是走向了虚无主题。

记得看过一篇评论文章,评价格非老师的《月落荒寺》,认为《月落荒寺》承接了《望春风》的虚无主题,表达了作者内心更深层次的虚无,就连爱欲也无法拯救的那种“虚无”.可能有人会说这是“饱暖思淫欲”,让他忙到再也顾不上思考这些问题时,你看他还写不写得出这些内容了。但企图在日常琐碎中开掘深刻,并赋予形而上的思考,这正是学者型作家所具备的一种特质,即所谓学院派知识分子写作风格吧。熙来攘往、名缰利锁,也会奋力挣脱出来,绽放出彼岸的诗意,这份充实饱满的人生态度也是我喜欢格非老师作品的原因之一,《月落荒寺》如此,《望春风》更是如此。

我读格非老师的书并不多,像他那最负盛名的“江南三部曲”只是听说过而已,目前也没有什么兴趣去读。一直以来我总是以个人的喜恶去读作品,这一点并不是太好,不但不能扩充自己的知识面,反而容易导致个人眼界的狭窄,在此要作一回深刻的反思。言归正传,回到《望春风》作品本身,说说我喜欢它的几个方面吧。

小说中诗化的语言非常迷人。小说有一段写银河画面的文字极美,“宝石般纯净的天宇,横贯着一条璀璨的星河。数不清的金屑,东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铺成绚丽的缎带。不时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样射向银河,拖着蝎尾似的光带,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这两句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爬在自家房顶,抬头仰望星星、银河的画面,还有那偶尔闪过的一两颗流星,每每看到都会欢呼雀跃半天,想想那个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啊。还有描写自然风物的词句也是惹人沉醉,作家这样写悄然开放的西府海棠:“花苞初呈秾丽的胭脂色,丝丝缕缕,有一种黯然神伤的幽逸。但空蒙的春雨很快将它的颜色洗淡,绽放出一派饶有风韵的粉白。花瓣层层叠叠,累累纷披,在初生柔叶的映衬之下,独立斜风细雨,瞻望四方,蹙然有思。”它们没有你追赶着我、我追赶着你那样争奇斗艳,而是远离了热热闹闹的街巷,在春风细雨中遗世独立地绽放着,离得好远就好似已经闻见了它那淡淡的香气。这些句子总能够调动起我的各种感官,想到诸如落叶、飘雪随风飘动的画面,想起暑假里和小伙伴在田野里奔跑穿梭的画面,想起夏夜里和家人一起在房顶上享受群星璀璨的画面,想起了那些本来以为忘却的童年记忆。

在写法上,格非继续在西方现代主义叙事艺术技巧的中国化方面做更深一步的探索或尝试。格非在沿用中国先锋小说所惯用的“叙事迷宫”外,又取法唐宋传奇、明清小说的笔意,塑造了一些具有传奇色彩的鲜活人物形象,典型代表有“我”的父母、赵孟舒三人,这几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基本采用非连续的情节进行叙述,呈现方式总留有格非式的“叙事空白”,使他们身上总有解不开的谜团和逻辑衔接断裂,吸引着读者想去一探究竟,并推动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有时作者也像他的同行马原《冈底斯的诱惑》那样公然“跳”出故事,旁观一切,例如在作品的第四章11节中,“我”和春琴讨论整个故事的过程,包括情节增删、人物塑造与读者接受等写作技巧,这种“元小说”的企图若隐若现,有意无意地消解作品“真实性”,但又呈现出某种含混的“诗意”.

阅读中还有一个触碰灵魂的主题就是:归乡。格非老师在作品的最后一章,多次提到归乡与归乡之路,写好多人漂泊在外、埋骨他乡,就相当于切断了自己的归乡之路,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对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觉和记忆,好像在你身体很深很深的某个地方,有一团一直亮着的暗黄悄然熄灭了。”这让我想到古时候戍守边关的勇士,“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最后能够回到家乡的只有极少数,我们脚下黄沙之下,说不定就埋葬着戍边兵士的忠骨,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能踏上归乡之路,他们的身体埋葬在了这里,可魂魄已经回到故乡,就如同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

读罢好书,今晚的我决定在巷子里四处走走——即使看到流浪狗的绿眼睛也不害怕,就为望一望那人间无处不在的暖人春风,静心感受一下寻常岁月的烟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