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春风唯杏花(2)

这一天午后,接到蒋老师电话,他和另外两个老师已经到达县城,专门绕道过来看我。坐在狭窄的宿舍,话题却像飘荡在空中的云彩,他们没有问到我在此的生活,只是说到阅读和写作,就是这样,真正的朋友,看一眼就知道你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此间细节无需赘言。

蒋老师说,趁此机会你要多看些书。我们彼此都应该知道,其实无论身处何处都无法回避现实,现实不能回避,写作也不应是一场避世的梦境,可是当一个人还无法面对现实,缺乏挽救自身的力量时,文学或许就是一把斩断乱麻,为前行寻求一条生路的刀。

暮色加深,直到傍晚即将来临时,几个穿着高筒雨鞋、浑身泥水的人远远走来,如同一群衣衫破损的抗洪英雄。而事实上,平凡如加列力者的确是英雄,停水涉及到村子里的一半人,他们在为人群,我却只有个人的抱怨,而我抱怨的这个鬼地方,正是他们的家园。加列力最后只是说到停水的原因,国语结结巴巴,他讲述此刻,更多的难却被抛在了身后。

事实上还是会有水从管道里流出来,比一支筷子还要细小的水流,一阵微风都能使它改变方向。哪怕就是这样的水,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心怀感激,生怕稍有怠慢,就是这样的细流也要消失。提桶接水等待的时间里,想起一个“一三五干擦、二四六打湿”的段子,站在那里兀自笑出声来。

然后好像发生了一场奇迹,我开始对一切充满兴趣,从此后,推开那些不曾推开过的门,踏足未曾走过的小巷,就是面对平日里那些肮脏和蓬头垢面的女人也不排斥,而是与她们伸过来的脸颊贴面问候,从他们递过来的一块馕中感到情义。奇怪的倒是,就在不追究对错的时候,一些事情的真相反倒开始逐渐显露,就像在暗房里冲洗的照片,一切正从模糊的光线中显露出容颜。

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从那些一截截被挖出的管道中找到了问题,泉水中的泥沙因为日积月累地堆积,堵塞了半个管道,将它们清理出来之后,清水重新到达。我又开始每日擦洗公共洗漱池,打扫过道,将整个工作队驻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心情与来时虽有所不同,不过对于自身写作,我还是觉得毫无意义,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自身需要,与他人无关,于社会无用。我觉得写作没有意义,意义可能在于写作的过程,它使我开始关注周围人群,倾听他们对生死与草木的看法,感受这个时代里的贫穷和富裕,人的生存及样态。

整个夏天,我都在宿舍后面的那条小路上散步,天上云朵丝丝缕缕,地下风吹麦浪,绵延于道路两旁的白杨树修长、挺拔,如同手挽着手的青春少年。走着走着,海子的诗句突然出现在脑海: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黑夜的献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活在珍贵的人间》);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九月》)……海子泪水全无,我的泪水却要掉下来,这些早已遗忘的诗句,此刻却如同写在天空和大地上那般巨大触目,它们仿佛是倒春寒之后存留在树上的果实,是与焦虑、苦闷以及所有挫折连在一起的启示,让我看到一切并非毫无期待。

至于那些贫穷的人,麦田的尽头是一个小型机场,飞机每天从麦田起飞,然后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洁白而清晰的痕迹。我常常想,对村子里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牧民来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飞机飞向远方,在天空留下痕迹,何以不会在人心留下痕迹?

到了第二年三月,我刚从村委会楼上下来,看到一个人站在宣传栏前。熟悉的身影,是一个写诗的朋友途经此地,意外听说我在这里便寻路进来。他的古体诗写得清劲疏朗,有时候我会觉得奇怪,明明公务繁忙,明明颠沛奔波,却写下柴门与犬吠、杯酒与桑麻,或许也是在庸常的生活中以文学为刀斧,劈开荆棘以自救?此时青草漫延、群山起伏,浩浩荡荡的美已布满河山。这一年的春天由远而近,还有三个月驻村生活就要结束,两个朋友,一个开头,一个结尾,都是不期而遇,却更像是命中注定。这期间,还有单诗人打电话闲扯,说到诗歌、美与现实冲突,伤心之处,单诗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哽咽,我只好引用、改编一位“摇晃在人间”的诗人之诗安慰他道:“月光皎洁,不适宜肝肠寸断。”他嘿嘿笑起来。说到底,安慰人心的恐怕最终还是诗歌、情义、月光以及此时山坡上花蕾绽放的野杏树。

其实在这个叫做阿什勒布拉克的村子,我无论停留多久,都只是路过,如同一片被流水送达此地的落叶,虽然随波逐流,虽然无可辩驳,可是头顶之上,始终还有那一片光照人间的朗朗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