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教会我的那些事

阿公几乎在乡里生活一辈子,出生在祖屋的瓦房,葬在后山。

阿公是乡里有名的文化人,退休前是乡中学教师,退休后,镇政府聘请其负责婚姻登记。那时我很小,记事后阿公已不工作。他穿着淡蓝色的长袖衬衫,卷起袖口,摆弄着玻璃鱼缸里的蜈蚣草。一会儿擦干手,半蹲在鱼缸平视捕来的斗鱼说:“嘿,两条都几红,好靓!”

阿公平日无事,田地活不会干,也不必操心儿女的生活,家、圩市一天徒步来回数次。或在圩市买晚餐的猪肉,或与相熟的商家家常里短,后来结识了那个黝黑的湖南还是湖北的伐木工,一来二去混得脸熟,便叮嘱其趁工作之便捕几只画眉,那人也乐意多一分收入,如此一来,阿公总能获得欢喜的鸟儿。

阿公最爱的还是毛笔字,堪称镇上第一。阿公青年时的字并不好看,教书后才练就一手好字,我无意中翻找到他的读书笔记才知晓。

阿公房间里有一张陈旧的深褐色方桌,形状方正,棱角分明,桌子左右各两个方形抽屉,桌面上靠墙立着一摞书法及春联的书籍。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保存不佳,有的封面破烂不堪,纸张发黄,抽屉则存放一摞抄有对联、太公神位、旧宅老宅对联的纸张——有的抄在整条香烟盒硬皮纸上,有的抄在撕下来的挂历纸上,有的抄在红线的、蓝线的、绿线的信纸上,写得工整漂亮,只是找寻出来得费大阵工夫,他记性犹佳,写对联从不翻找笔记。

有一段时间,阿公迷上了山水画和装裱字画,至今客厅上还挂满了他的字画。

阿公对书法的要求极高,即使墨汁滴到对联空白处,不影响美感,也要丢弃重写,或写得不满意,也重新写过。订单多而着急,也绝不放弃自然晾干(晾干的效果最佳),时或心血来潮,收集些新对联作品,增加对联的新鲜感;此外,状态不佳不写,趁着这空档鼓捣饮食。

对于饮食,阿公是讲究的。分家初,阿公在大伯家吃饭,大伯家煮的饭菜大多是清水白煮,软瘪糜烂,食之无味,索性自己开小灶。平日我没少在阿公家吃饭,饭菜菜色艳丽、咸淡正好。时而琢磨当季蔬菜瓜果的新做法,真研究出几道简单的菜肴,新鲜的白瓜用盐水腌制一晚,第二天早上切片爆炒,白瓜去除了原来的黏糊,清脆爽口,是一道下粥的好菜,既保持了白瓜的新鲜又不咸麻味蕾。阿公对苦瓜去苦有独到的办法,苦瓜切片后,均匀撒盐,静置20分钟,再用清水冲洗,炒出来的苦瓜不会过苦,又不像焯水去苦那样容易煮烂。对于小鱼干,吃腻了豆豉蒸鱼干,冷锅下油香煎,小鱼金黄脆香。在这方面,他执着创新,我从他身上学得一些做菜手法,同事也深享口舌之福。

在饮食方面我继承阿公的作风,在生活追求上也受其影响。给对联摊帮忙的日子里,我每天中午带堂弟到饭店吃最爱的菜,伯母时常笑说我会吃,笑容勉勉强强,本意是训斥乱花钱。阿公也不在乎,饭钱对于对联的利润是九牛一毛。我毕业出来工作后,花钱大手大脚,伙食消费就占了大笔。

阿公得过一次肺结核,后来痊愈,八十岁那年,在医院检查出肺泡癌晚期。我升初三的暑假,阿公去世了。去世时,我在同村炳华屋里打小霸王游戏,阿公最终没有见到我,能想象出他的那种失望。红姑说阿公检查出肺癌的次日,流着泪对她说:“看好两兄弟学习!”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后来我勉强考上个三本院校,每年到阿公坟前扫墓,倍觉绞心的愧疚。做丧的老人说:“阿公下世不想轮回人道。”我不信,阿公对生活是深沉的挚爱,如斗鱼倏忽的鲜艳,如画眉鸣唱时婉转清扬,如对联字字行云流水、顿挫有力。

我毕业在外地工作两年,行李箱总得装上几本字帖,闲暇之余练上一阵。今年年初极想养鱼,不爱金鱼的妖艳矫情,单单中意国斗的朴实耐看,网购几条,如今颜色鲜红,尾长飘逸;淘个二手鱼缸,再置得水草砂石沉木,如今成狭小出租屋一处妙景。

朋友在朋友圈评论:“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变。”我谦逊地回了一句:“是啊,你们都在变得成熟稳重,钱也越赚越多,而我还是那么幼稚。”我知道跑步、打羽毛球、养鱼、练字对赚钱毫无作用,却不愿摒弃,我大概不会富裕,也不想捧着消费心理学、逻辑思维、洗脑术等顺应物欲横流的社会狂潮。

每逢除夕,我都会看看乡里人家大门旁贴的对联,遗憾和欢喜的是:字写得没有阿公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