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盲点与《文渊阁四库全书》(2)

即使人们了解它的身世,也未必对它感兴趣,更何况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是用来干什么的。相比之下,人们还是对储秀宫、翊坤宫更加关注,因为后宫之后,是帷帐深处的风流与艰险,是权力背后的八卦,绝大多数观览者,此刻的目光都会变得异常尖利和敏锐,印证着自己对帝王私生活的丰富想象。

所以,尽管文渊阁的位置还算显赫,它的外表也算得上华丽——深绿廊柱,菱花窗门,歇山式屋顶,上覆黑琉璃瓦,绿、紫、白三色琉璃将屋脊装饰得色彩迷离,屋脊上还有波涛游龙的浮雕,犹如一座梦幻宫殿,但这里依然人迹寥落。在整座紫禁城内,它依然是一个盲点,或者,一段随时可以割去的盲肠。

飞鸟在空气中扇动翅膀的声音,凸显了宫殿的寂静。每当站在空阔的文渊阁里,我都会想象它从前装满书的样子,想象着一室的纸墨清香,如同一座贮满池水与花朵的巨大花园,云抱烟拥,幻魅无穷。如果说紫禁城是一座建筑的迷宫,那么《四库全书》就是一座文字的迷宫。它以它的丰盛、浩大诱惑我们,置身其中,我们反而不知去向。

20世纪,文澜、文渊、文津、文溯四阁的《四库全书》劫后余生,步步惊心。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将沈阳故宫《文溯阁四库全书》占为己有,由伪满洲国政府封存。北京故宫《文渊阁四库全书》则在华北告急后,随同故宫文物开始了漫长的南迁和西迁旅程,这是一次规模浩荡的大迁徙。1937年8月,淞沪会战打响。在日本占领杭州之前的最后时刻,《文澜阁四库全书》被竺可桢、陈训慈等着名知识分子秘密运出杭州,辗转运到贵阳、重庆保护起来,行程两千多公里,终于保全了黄河以南这唯一的一部《四库全书》。

日本投降后,沈阳《文溯阁四库全书》回到中国政府手中,后来又藏入甘肃省博物馆。《文澜阁四库全书》在1946年返回杭州,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北京《文渊阁四库全书》被运去台湾。河北避暑山庄《文津阁四库全书》已于1915年藏入京师图书馆,教育部佥事鲁迅参与了接收工作,历尽颠沛之后,一直保存到今天,成为国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北京文渊阁、杭州文澜阁两套《四库全书》在战火中越过关山,就像当年编修《四库全书》一样,构成一部大书的旷世传奇。只有在中国,才有这般浩荡的文化吞吐量和驱动力。外来的压力越强,我们民族的抗压性就更强,这种力量凝聚在一部古书上。《四库全书》的“史部”中搜集了太多的史书,但在这些史书之外,又生成一部《四库全书》自身的历史。或许这才是《四库全书》的真正可读之处,是史外之史、书外之书。与其说这是一部书的离乱史,不如说是一代代中国文人的信仰史。古书之美,归根结底是精神之美、人之美。

2012年2月14日,台北故宫院长周功鑫女士历史性地踏进北京故宫,台湾“中央社”报道说,这是六十余年两岸故宫高层首次正式接触。一年多后,我陪同北京故宫博物院郑欣淼院长在深圳再次会见周院长,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举止优雅的周院长。她回忆说,她当时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看文渊阁。因为《文渊阁四库全书》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她要看看曾经安放它的那个空间。

文渊阁的门,那一次专门为她而开,暗淡的光线中,旧日的尘土轻轻飞扬。室中的匾额、书架、门扇、楼梯一切如昨,纸墨经岁月沉淀后的芳香依旧沉凝在上面,她一定嗅得到。乾隆的紫檀御座、书案还都放在原处,独守空房。作为《文渊阁四库全书》现世中的看护人,面对一室的空旷,她都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在两岸文化人心中,定然有许多情感是扯不断的。这样的感情,既令人心酸,又令人欣慰。

深圳的那一晚,葡萄美酒,夜色如黛,说到动情处,大家突然间陷入沉默。

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欲说还休。

我突然间打破沉闷,对两位院长开玩笑说,你们知道2月14日是什么日子吗?

两位院长停顿了片刻,突然间爽声大笑。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故宫的隐秘角落》    作者:祝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