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又名舞草,清瘦清瘦地站在那里,对一切花草的傲慢和不屑一顾使自己愈显形影落寞,在风中摇啊摇的,几乎要伏地不起,但还是站起来,向远方望着,把生命当成了一只金色的杯。杯在等待中装满了清露或者泪水,直到被一阵急雨打掉,碎下地去,留下花茎,久久地站在那里,像小小的旗杆,绿绿的,伸进一个传说里。
干枝梅:心中有一种肃静,在寂寞中学会对自己进行品格上的修正。远远离开花丛之后,对季节几乎也丧失了任何要求,只要有些微的泥土,就生长起来了,而且是在默默中开放出白的或粉的花。卑微的细小的,像枯枝败叶间挂着的一层小冰粒,颜色和模样都遭人的鄙视,但一直到它开进了冬天里甚至在大片的雪地上、狂风中,还依旧保持着初开时的姿势。这就引起了人的震动,像一种精神一样在花丛中开始让人注意和不断地寻找她,虽然她总是远远回避着。
芍药:芍药为山野尊,偏偏又极喜阴凉潮湿之地。石头可任其堆积,泥土可凭其瘠薄,牛马不随意踩踏,只是人不可以移植回家里去。芍药有灵,不为私己的人生存和开花,只喜欢山野风雨。做花时梦想,开一朵一朵的洁白,生在幽谷,列于草泽,芬芳了有幸相遇的人,明媚了寂静的峡谷;长长的日月,短短的生命,把洁白化为一闪留在花朵上,把坚韧化为药力灌在根须下。然后,她默默地让自己肥硕的绿叶把果实也掩饰住。
草原的花太多了,鸡冠花、灯笼花、珍珠花、马兰花……多到数不清。身在万花丛中,我就又想,人有千种层面,花有百个性格。以花喻人,不是也可以看出每一种不同的生存色彩来么?
三、
我听到的鸟鸣就在这片土地上响起来又落下去,起起伏伏,像倏忽不定的天外之音。那悠闲、自在、无拘无束的腔调在我短促的惊喜和渴望中忽然急雨似的飘下来,转眼又消散无踪。直到一片嘤嘤的啼鸣和流星般的幻影又从太阳的晨光里飞回来,突然间就灌满了头顶,我的心灵就被一种静静的快乐颤动。
我注意到的鸟鸣是不固定的,在一种戏闹的漂泊之中似乎都在保持着族类的和谐与热爱。但它们绝不是在流浪,在快乐的飞翔和鸣叫当中它们闪烁着精灵般的光亮。
最朴素、平易和在一生中始终保持精神兴奋的是麻雀。它们是我首先要提到的鸟儿。黎明在树叶上醒过来的时候,麻雀已经成群结队地到达了这里,它们在树枝间急切地跳来跳去,在倒跌脚爪、啄打尖喙的序曲中等待伙伴。树叶上的露珠和湿润的枝干上反映回来的点点天光把它们的眼睛洗得活跃而明亮,它们细碎的“喳喳”叫声在树与树之间传递着,似乎在寻找着一种默契。在我们还没有真正留意起来的时候,它们集体性的歌咏就已经开始了,那份旷世的热烈感动了我们疲惫惺忪的目光。雀儿们仿佛是在一种顽强的争论中就把歌声共同推向了高潮。那是一种怎样的喧闹啊,暗夜被它们的歌声惊醒过来,开始变得白白亮亮,黎明似乎是在惊讶中一下子就张开了眼睛,然后看着那些志满意得的麻雀纷纷飞走,一去不再回头。
接着飞过来的是叫天子和百灵。它们追逐着麻雀的踪影,并且目送它们远去,然后就把翅膀一动不动地停在天空,“啾啾啾”地向草原洒下一片激越的铃声。这铃声在高高的天空上摇响,把初升的渐暖的阳光晃动得虚化成了一团彩色的虹霓,然后它们长鸣着从云气里直射下来,在草茎上迅速停住,获得短暂的休整;干净的空气和歌唱的快乐把它们小小的胸脯鼓胀得一跳一跳,它们在草叶和花片上寻找着滋润喉咙的水珠和籽粒,然后又热情饱满地向上飞升,它们荡起一个高度就停顿一下,发出脆生生的啼鸣,随后又向上飞。如此下去,一阶一阶,仿佛在攀援着音乐的高峰,直到它们在人类的视线里成为一星黑色的亮点。
让人产生敬慕的是白鹭。这个对草原满怀深情的叙述者,在鸟群外面最高的松枝顶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深藏不露的带着绝技的歌手,在树阴里悠闲地散着步。它把机警的目光集中到了百鸟啼鸣的草原深处,随后它“嘎”地长叫一声就飞出去,巨大的啼鸣和身影使嘤嘤戏语的百鸟猛然间产生惊讶和停顿。白鹭就在它们的头顶上兴奋地鸣叫着飞行,雪白的翅膀在空气里慢慢拉平,像摇曳滑翔的风筝。直到它感到鸟雀们的吟唱在倏然停顿之后的一大段空白里,再也无法得到恢复的时候,白鹭才猛然有所醒悟似的,迅速退回到松枝上面去,久久地看着鸟群不再出声。
最赋有天命和灵性的歌手是苍鹰。对它长久的敬畏和仰望使我更确切地知道,苍鹰不是用喉咙在唱,而是用生命在述说。现在它在盘旋着。它的高度超过了一切在飞行中欢快地鸣叫着的鸟群,超过了云层,浸没在高空寒冷的中心。它永远鄙视的那种平静被远远隔开,在飓风的漩涡里,这声音没有谁能够听到。它把属于生命的唯一的一次鸣叫长久地留在了天空,它的肉体被自己歌唱的冲动在一瞬间完全毁掉,只有它漂亮的羽毛像灵魂的碎片一样,从高空缓缓地飘下来,被飞行中啼鸣的鸟群一枚枚衔回来。我像崇敬英雄一样地看着鸟群和它们衔回来的羽毛在阳光里闪耀出辉煌的光芒,我被深深地震惊和感动了……
从塞罕坝回来,此刻,站在一座城市高层建筑的窗前,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些空洞。我坐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就闪出一团纷纷扬扬的光影。“鸟儿回来”,我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就开始充满了一种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