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们向来有的一些关于月亮的文学好像几乎全是幽怨的,恬退隐逸的,或者缥缈游仙的。跟月亮特别有感情的,好像就是高山里的隐士,深闺里的怨妇,求仙的道士。他们借月亮发了牢骚,又从月亮得到了自欺的安慰,又从月亮想象出“广寒宫”的缥缈神秘。读几句书的人,平时不知不觉间熏染了这种月亮的“教育”,临到紧要关头,就会发生影响。
把月亮的“哲理”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也许只有我们中国罢?不但骚人雅士美女见了月亮,便会感发出许多的幽思离愁,扭捏缠绵到不成话;便是暗呜叱咤的马上英雄;也被写成了在月亮的魔光下只有悲凉,只有感伤。
我每每想:也许我们中国古来文人发挥的月亮“文化”,并不是全然主观的;月亮确是那么一个会迷人会麻醉人的家伙。
星夜使你恐怖,但也激发了你的勇气。只有月夜,说是没有光明吗?明明有的。然而这冷凄凄的光既不能使五谷生长,甚至不能晒干衣裳;然而这光够使你看见五个指头却不够辨别稍远一点的地面的坎坷。你朝远处看,你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消弭了一切轮廓。你变做“短视”了。你的心上会遮起了一层神秘的迷迷糊糊的苟安的雾。
人在暴风雨中也许要战栗,但人的精神,不会松懈,只有紧张;人撑着破伞,或者破伞也没有,那就挺起胸膛,大踏步,咬紧了牙关,冲那风雨的阵,人在这里,磨炼他的奋斗力量。然而清淡的月光象一杯安神的药,一粒微甜的糖,你在她的魔术下,脚步会自然而然放松了,你嘴角上会闪出似笑非笑的影子,你说不定会向青草地下一躺,眯着眼睛望天空,乱麻麻地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茅盾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