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个渴望

肖梅大学毕业后求职不顺利,如今她已跑了好几个月,却还没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在她为此茫然的时候,偏又遇上了一桩更闹心的事情。

这天,肖梅骑车到了岔路口时,车旁冷不丁拐出一个人来,“扑通”被碰倒在地。她定眼一看,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左腿下渗出了血,盯着她嚷嚷:“姑娘,你这车咋骑的呀?懂交通规则吗?”肖梅赶紧上前扶那老太太,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门诊一检查,还好没伤着筋骨,只是被划了个寸把长的口子。大夫清洗了伤口说,不要紧,打个破伤风,缝上两针敷点药就可以走了。肖梅正盘算着,再赔几百块钱给老太太买点营养品什么的,这事也就差不多了。不料那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当场就跟大夫吵了起来:“你们这是什么医院呀?就这么草草了事打发病人哪?我要投诉你们!”大夫见老太太这样,二话没说改了口气:“那,那就去预交一千元,住院观察治疗吧。”

无奈,肖梅只好“睁着两眼吃鼠药”,从身上掏出求职备用的钱,去给办了住院手续。

到了住院部,她们被领进一间空着的病房,是个单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位,护士告诉说这是这儿最安静的病房。可老太太扭头望望,见对面有个住了好几个人的普通大房间,嚷嚷着硬是换了进去。这时,肖梅已知道这老太太名叫曹惠秋,今年八十二岁,老伴早没了,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这么大岁数的人,眼下虽说没啥大事儿,但总得设法让她儿女们知道呀。谁知老太太却摇摇手:“甭麻烦他们了,有你在这儿就行啦。”肖梅一听,觉得也是,真要惊动了她家里人,弄不好涌来一大帮拧脖子捏拳头的,芝麻变成西瓜,“升级”起来也够麻烦。再说自己反正还没工作,在这儿照料着,也比雇个伺候的人掏工钱划算呀。看来,这老太太还算有点通情达理哩。

但接下来,肖梅就渐渐感到,这老太太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人气旺盛,没消半天工夫,就跟病房里的所有人和病区的医生护士都扯熟了,并且能自然融洽地同大家拉上话。更显不一般的是,她每次说话,总是先打着手势,竭力引起别人的注意后,这才有条不紊地开口,边说边左右比划,或者伸直食指划上一个椭圆形的弧线,显得既潇洒又老练。而且,她还特善于引伸别人的话题,不失时机地加以发挥。你提到电影,她就接上刚上映的《建党大业》,排比那一百多个大明星,谁露脸最多谁镜头最少,还有谁谁连一句台词都没;你说到电视网络,她就例数“杀人潜逃犯电视相亲落网”、“官员微博调情开房现丑”……每当这时,老太太总是特别亢奋,眼里还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芒……

肖梅在大学的时候,就听说了许多“碰瓷”敲竹杠的事儿。眼前这老太太,显然是在为“秋后算账”而打造她的“软环境”。想着大夫说过,通常情况下只要不被感染,老太太这伤口最多六七天就能出院,肖梅便暗暗地扳着指头数日子,等着她的最后摊牌。

要说没病的年轻人在病房里守着,伺候这么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是件很累的事,起初肖梅挺觉得别扭。可为了“平稳过渡”,早些了结这桩车祸,她也只好委曲求全,“投其所好”。一个星期总算过去了,肖梅刚要松下一口气,哪料到医生来给检查时却连连摇头,原来是那伤口已因感染而化脓。医生让再去交钱,继续住院治疗。拿着护士送来的《住院病人续费通知单》,肖梅只得咬咬牙,又按医院的规定续交了一千元。

这天中午,肖梅离开病房到食堂去给老太太买饭菜,走到半路想起忘了带个盆子,便折回头拿。她走到病房的窗外,见老太太背对着门正坐在床边上,自己将伤口上的纱布掀了开来。想起这阵气候闷热,医生一再叮嘱伤口马虎不得,她正要进去提个醒,却被眼前的一个动作惊呆了:老太太忽然将巴掌伸向留着水渍的地面,胡乱而迅速地捋了捋,接着就将脏兮兮的手在伤口上抹了几抹,然后又将纱布裹了起来。这老太太神志清楚,大脑没有毛病,显然是故意要让那伤口再度感染!

目睹此景,一股恼怨堵满了肖梅的心头,她真想一步跨进门去,当场戳穿她的把戏。但在那一刹间,肖梅却又忍住了,对方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轻易爆发“战火”,弄不好反会使自己这个处于弱势的肇事者更加被动。看上去,这老太太衣着讲究,穿戴得体,不会是那号无家可归、生活落魄的困难人。她的言谈举止也有文化素养,不像那种耍泼撒野的街头无赖,可是她却不急于摊牌。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呢?

唉,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

想到此,肖梅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动声色地给老太太端来饭菜后,又买了一袋水果给老太太放在床头边,然后就趁个空隙儿悄悄地离开了医院。她心里在说:老人家,凡事总该有个度,我也不容易呀,你就好自为之吧。

要就这么着,这事也没啥说头了,可天底下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肖梅虽在四处求职,那老太太的影子却总是在脑子里闪来闪去。第二天夜晚,她就憋不住又去了医院,在走廊外面转悠了几圈后,悄悄地来到了病房窗外。也不知咋想的,反正她要看看那老太太还住不住在这里。

老太太果然还没离开,她侧在床上睡着了。夜已渐深,病房里显得格外的清冷。灯光下,老太太一头稀稀的白发散乱着,松弛而布满绉纹的脸上,隐约还看得出年轻时的端庄容貌。那嘴角在一息一息着,像是梦境里的呓语,又像是混沌中的咀嚼。她两手里紧抱着的,是肖梅留下的那袋水果,一个还没动……人真奇怪,此刻看老太太这样子,肖梅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肖梅自幼没有父母,是含辛茹苦的奶奶把她养大,供她读完中学走进了大学。当年奶奶病重躺在床上,却硬是没让别人告诉自己这个正在迎考的孙女。奶奶最后的那一刻,喃喃念叨着“肖梅”的名字,可自己因为忙论文而误了班车,等汗如雨淋回到家,奶奶已经静静地走了,连眼晴都没合上……想到此,肖梅心里一揪,眼泪忍不住地淌了下来。奶奶最后的时刻,要是自己能陪伴在她的身边,或许她离开时的心情要好一些,自己也不会留下一个永远的负疚和缺憾,但是这一切已经晚了。她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既然老太太还住在这里,既然这场车祸让自己和老太太遇到了一起,我不妨就把她当成捡来的奶奶,好好地伺候着她,无论要花多少钱,我都心甘情愿。或许,这也是缘分吧?想到此,肖梅心中那股气恼和怨恨,就化成了一种神圣和亲近的感觉,仿佛时光一下子倒退在了几年前的奶奶身上。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替老太太盖好毯子,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她身旁。

老太太似乎睡得很浅,身子动了动,一下子就睁开了眼晴:“你,你怎么又来了?”

肖梅脱口而出:“奶奶!”

“你……你是喊我吗?”老太太爬起身来,眼里闪着亮光,显得局促而激动。

肖梅从小就羞口,今天的嘴变得这样甜,连她自己也有些诧异,但她决意想把这个角色扮演下去,于是义无反顾地笑着说:“是喊你的,奶奶!”接着她便拧来一块热毛巾,亲近地给老太太擦了擦脸。然后,她又详详细细把自己的情况讲了一遍,真诚地说:“奶奶,我就是您的亲孙女,不管您在这儿住多久,我都不会离开您了!”

老太太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好,我有你这个孙女儿,太好了……”

这天,老太太兴致勃勃地跟人说着话,顺手拿起她随带的提兜想找东西,不料却“扑”地将一迭纸头滑落在地上。肖梅替她捡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份三十年前的报纸。那上面登载着一篇题为《心明眼亮曹惠秋》的通讯,还配了一幅她的照片——想不到眼前这老太太,居然曾是一家千人大厂的副厂长!

想着这些日子的情景,肖梅心里更加纳闷了,于是憋不住地提起了那个一直犯嘀咕的问题。

老太太犹豫好久,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孩子,我做了一件错事……”

“奶奶,您做错了什么呀?”

见老太太欲言又止,肖梅只好先绕开话题:“奶奶,您的日子过得好吗?”“挺好的。”老太太很爽快地扳开指头,“儿子儿媳,孙子孙媳,上上下下二三十口子,争着给我钱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一个比一个能耐……”说着说着,她又轻轻摇了摇头,变得凄惶、暗然起来:“逢年过节聚到一起,总是听他们高谈阔论,满口新词儿,可我想说点啥,在旁边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心里的滋味,别人哪知道……”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那一天我闷得慌,就到原先的老单位上去转转,走进一间屋子,里面有好些个年轻人。我看见他们正在说说笑笑,扯那些社会上的新鲜事儿,就忍不住接上话头想凑一份儿。可插了几次嘴,他们谁也不理我的岔儿,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我只好干巴巴地自说说自笑笑,简直就像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呀。走出门外,我心里越想越难过,真想对天大哭一场,真想找人大吵一顿。到了大街边,就遇上了你……”

说到这,老太太眼里盈满浑浊的泪水:“我知道我老了,不比从前了,可是我这脑瓜儿还好使,别人明白的事我也明白,别人爱说的话我也想说……在这儿,我总算过了几天最开心的日子。孩子,只是难为你了,真的对不起你。”

此刻,肖梅已经完全明白,这阵的前前后后是咋回事了。她连忙说:“不,奶奶,你不要说对不起,是我们做晚辈的对你们关心和理解太少了!”

“谢谢你,谢谢你……”老太太激动得泪水直流,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肖梅的手:“好孩子,奶奶不能委屈了你啊!这阵住院治疗的开销,啥都不用你掏,我有养老金,有医疗保险,家里也不缺钱,我就是心里有个……有个渴望呀。”见肖梅愣着,老太太跺了跺脚站起身道:“孩子,我这伤没事了,走,陪我回家去!”

“哎!”肖梅感慨地挽住老太太,忽然兴奋地说:“奶奶,我已经找到好工作啦,我要开一家‘夕阳红抒怀吧’……”

老太太一听就懂了:“嗯,你开这吧,一定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