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手艺(2)

大伙一肚子诧异,有年轻人不乐意了,问:“饼大爷,您为什么歧视年轻人?”老饼头也不抬,一边忙活一边说:“年轻人能吃出我这烧饼的味道吗?”这话引得老年人频频点头,是的,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爱吃草炉烧饼?不仅仅是它松软香酥余味绵长,更重要的是,像老歌一样,能从中品出少年乃至童年的味道,能回到那个化学制剂还没有大举出现的本色年代,能引发对往昔的美好回忆。这是岁月沉淀的味道,年轻人没有那份阅历。

有老者发话了:“老饼,这第一点我们还能理解,可第二点,每人限购两个又是怎么个说法?”老饼的动作明显不如以前快了,每擀一下面都得把全身重量压上去,再喘口气,听得此言愣了一下,然后轻叹一声,叹声里说不尽的悲凉:“我老了,快打不动烧饼了,每人限购两个是让大伙都能尝到,只怕再过几天我连一个都打不动了。”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天天、一年年的,老饼真的太老了,须眉皆白举止迟缓,几十年来一直弯腰忙碌,且饱受麦草之火烘烤,以至于腰弓如虾面黑如炭。而老饼的儿子跟着父亲干了一阵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干了,其他年轻人更是如此,吃辛受苦烟熏火燎不谈,现在都是电动烤箱和西式点心的天下,这纯手工的土得掉渣的玩意哪能赚到大钱?

大伙叹息着,分外珍惜起剃头和烧饼来,个个私下说:“看样子,这两家恐怕都要到头了。”但无论怎么限购限剃,老肖总是能随时吃到烧饼,老烧也能随时剃到头,谁让人家是多年的老邻居、老伙计呢?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可是,接下来老街上陆续传出这样的消息:老饼的烧饼炕糊了,老肖的刀划破人家脑袋了。有一次停电,大伙让老肖再次表演摸黑剃头,老肖听了一声苦笑道:“我手抖得这么厉害,你就不怕我一刀下去划破喉咙吗?”就这一句吓得那剃头的“妈啊”一声叫,抱头鼠窜。

这天老街再次爆出一条特大新闻,是大喇叭黄大嘴爆出来的。只见黄大嘴一路走一路朝大伙炸雷似的嚷嚷:“这日子到头了到头了,没法过了。”大伙问怎么了?快六十的黄大嘴一手捂头,另一只手朝大伙抖落着手中的烧饼:“大伙瞧瞧,这烧饼还能吃吗?”大伙一看,可不是吗,黄大嘴手里拿的烧饼那叫一个黑,粗粗一看,还以为是块炭哩。黄大嘴再拿开一直捂着头的手,说:“大伙再瞧瞧我这头,我做了什么孽,千刀万剐啊。”大伙再一瞧,嗨,黄大嘴那光头上竟有三四道口子。

黄大嘴一脸懊恼:“买饼饼糊,剃头头破,今个儿这倒霉事怎么全叫我赶上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就是说,老饼和老肖一起垮了、不中用了。事后大伙想想,很可能是黄大嘴的瞎嚷嚷彻底泄掉了老肖和老饼最后一口气。

第二天,老肖剃头店还开着,老饼烧饼店却关了,老饼病了。老肖没有烧饼吃,这一天那叫一个难受,他有心去老饼家探望一下,忽然身上发烫,因为忙了一气身上出了汗,他不在意就敞开了怀,深秋的凉风一吹,竟然病了。

老肖太老了,就这么小小的一场病竟歇了好几天。这天想念老伙计们,硬撑起来颤巍巍开了门,正擦着店里的灰,有人进来了,是老饼的儿子,老饼的儿子还扶着一人,是多日不见的老饼。

只见老饼瘦得都脱了形,脸上皮肉都耷拉下来了,气息微弱地笑着,说:“老伙计,我要剃头,我儿子天天来看你店开没开,今儿个终于等到了,嘿嘿,我还抢了个头水。”

老肖有一肚子话要问他,想问他得的是什么病,想问他以后烧饼还打不打了……就在这时又涌进几个老伙计来,个个直嚷道:“老肖,你终于来了,可想死我们了。”等大伙看到老饼,又是一阵惊呼,那样子就像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老肖不好再耽搁了,当下服侍老饼躺下,老饼身体那叫一个轻。老肖小心拿起刀,这一拿起心中暗惊:小小的刀竟有千斤之重。自个儿真的老了。

当闪亮的刀片分外小心地在老饼那瘦骨嶙峋的脸上游走时,却听到老饼响起沉沉的呼噜声,老饼竟然睡着了,一脸的快乐。老饼儿子却在一旁不住地擦眼泪,说:“我爸几天睡不好觉了。”老肖听了呆呆出神,最后还是一声“叮”声惊醒了他:手中刀掉在地上,老旧的刀一下子断为两截。

这是不祥之兆。老饼回家不久,他儿子前来报丧:他爸走了。原来老饼是撑硬着最后一口气来享受一把的。

第二天,老肖宣布封刀。从此宜城这条老街上再也没有传统老手艺了,那句歇后语也改了,改成:老饼的烧饼老肖的刀——终于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