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中篇故事)(4)

我可跟你说啊,我一再嘱咐她说,咱们可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最后一哆嗦了!

知道呀。梁兰不情愿地答应说。

那栋旧楼是东西向的。当初借房子的时候,老汪选了间东向的,说照度相对好些。虽然此刻是上午,外头又乾坤朗朗的,可所谓的照度并无分明的体现——窗户上结着厚厚的霜,不仅隔绝了外头一切物象也阻挡了阳光,还在人心里强化了寒冷的分量。每天,我和梁兰要不是在身上贴满热帖,连一会儿都受不了。

在老汪大驾光临之前,我和梁兰已罩上大褂开始忙活。在冰窖里,活动起来就是抵御寒冷的最好办法。再者说,老汪来的时候看见我们为了她的事业忙活,心里肯定会舒服些。正是因为想营造这样的气氛,听见走廊里传来一串嘎达嘎达的脚步声时,我俩谁都没有停下。

老汪瑟缩地立在门口,似是而非地对我俩笑一下说了句人话,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我们连声说不辛苦,上前迎接她。她没再多说什么,开始在一块块母版和印制的画幅前转悠起来。

老汪承接的项目是个重大历史题材《八女投江》。这个题材已经有很多人表现过了,老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套色木刻。其实,这种方式从前也有人用过,最多是不能称为巨幅作品,再有就是不是作为项目来完成的。

老汪在审视的期间,我和梁兰都瑟瑟地跟在她的身后。渐渐地,她的脸陡然变冷了,冷得和屋子里的温度一样刺骨逼人。

这都是啥呀,她比比画画地说,这哪是我说的意思呀!

尴尬的色彩顿时涂了我和梁兰满脸满身。

再看看这儿,老汪伸出手指,在母版上使劲敲打着,我的画稿是这样的吗?接着,不住地摇晃着脑袋表示自己的失望,我一直都不放心,才经常跟你们视频。每次你们都是还行,还行的。可你们自己看看,到底哪里行呀,完全不对,你们就不能多动动脑子吗!

我和梁兰都耷拉着脑袋,颤颤地在拓印的画幅和老汪的原稿之间寻找着不同,却没能找到明显的痕迹。其实,在呈现原稿期间,我和梁兰都觉得刀法似乎可以稍加丰富。后来经过商量,决定还是老实地照搬原貌算了,别因为丝毫的更改和添加招致老汪的不悦和训斥。

这个,这个,老汪更加用力地敲打着两块母版说,都不行,干脆重来吧!

梁兰的头微抬起来,眉梢已向上提拉起一些。我知道她有些按捺不住了,连忙拽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恢复成先前一副卑微的样子。老汪却用眼角发现了她这个转瞬即逝的神情,瞪着她质问道,啥意思,我说错了吗!

没有,梁兰没敢迎接老汪的怒视,低着头怯怯地说。

老汪并没因为她的低眉顺眼放过她,像是上了发条,将火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又狠批了一通。梁兰抬起了眼睛,叫了一声老师,随后铿然地说自己真的已尽最大努力了。

操!老汪二目圆睁地骂了一句,没结果努力了有个屁用!

我又伸手拽梁兰,她却甩了一下,直视着老汪,老师,是,我们可能没达到你的预期。但这也有客观原因哪!

老汪心里应该清楚梁兰指的是什么,却还是追问一句,啥客观原因?

这屋子实在太冷了。梁兰回答。

冷吗?老汪只管行进在自己的轨道里,一心想将梁兰碾死。

这句话终于致使梁兰刹不住车了,说,老师,不冷你在这儿待一天试试,不用一天,一上午就行。

梁兰的声调并没提高多少,眼神却变得锋利无比起来。

老汪彻底炸了,寒光烁烁地朝她逼近一步咆哮道,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看你……

没等老汪话音落地,我已穷凶极恶地扑了上去。梁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扑得向后跌过去,要不是身后的母版挡着,肯定会不容置疑地倒在地上。可是,一块母版却被她从架子上撞掉下来,还牵连了旁边另外几块,紧随其后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刚才调好的油墨盒也被碰翻了,溅洒到她的身上。

梁兰惊惧地望着我,高喊了一声,你他妈疯啦!

在我眼里,她分明正张开大口狂吠着准备向我反扑过来。我没给她那样的机会,再次猛扑上去,抢先朝她的身上撕咬起来。地上那些舍身取义的女英雄的局部在我们撕扯中横遭践踏,溅洒的油墨化作她们伤残躯体间涌出的鲜血。

此刻,老汪刚才的恼怒已转化成了惊恐,看着一条狗为了表达忠诚对另一条狗进行凶狠的撕咬,而另一条狗为了扞卫自尊正在奋力顽抗。它们一边相互撕咬,一边汪汪狂吠,声音沿龟裂和满是霉迹的四壁扩散开去,在冰冷的走廊上荡起一长串瘆人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