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椰城沸腾喧嚣,他是来参加一个行业会议的。当他在海口城北的中心广场来回观望,在熙熙攘攘的免税商场审视人流,在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上环顾车厢,一个潜意识悄然浮现,渐渐清晰。他意识到,他不仅仅是来开会的,他在寻找一个人,这一次他是为寻她而来的。
他知道自己的寻找有些茫然。他躲在住处,用手机接通电话簿上一切有可能与她相关的单位,在公安局户籍处像翻检密码一般查遍所有的方块字,却找不到那个载着远去的青春故事的名字。他还记得他们是为选择职业去向而分手的。她的学业成绩在学院里是佼佼者,她满可以留在美丽的港城青岛,可她在分配志愿表里赫然写上:海口。
最后一次会面时,他说:“你要知道,那里只是渔村般的地级市,容不得你出风头……”“我这不是出风头,你要尊重我的选择!”她说,“我选定的路,我就会走下去。到了那里,十年、二十年,甚至这辈子,将来即使我失败了,我决不会后悔,更不会向命运屈服。如果你想留居港城过舒适的日子,从此碌碌无为,你就找不到社会责任的信条……”
他听不进去,梗着脖子说:“难道你对我们同窗四年的情谊就无动于衷吗?而我却把你当作我生命的全部!”“一个女人绝对不会爱一个把她当作生命全部的男人……”她说话掷地有声,转身飘然而去。
他留在了美丽的港城,她却奔赴南方海岛。
他曾经有过多次南迁的机会,既有建省时十万人才过海峡的机遇,也有后来国际旅岛浪潮的召唤,他都婉拒放弃了。这一次,他自告奋勇来海岛参加一个行业专题会议,实际原因是女儿师范大学毕业,志愿到大西北去,妻子却极力反对,对他说女儿如去大西北,不如去南方海岛,那里即将建设自由贸易港。
会议结束了。茫茫椰城,芸芸众生,斯人何在?
他不敢失去耐心。他惴惴不安地走向一家海运公司寻找运气,办公室里两个职员正在热烈交谈,他硬着头皮上前打听。
“不错,有这么一个人。”接话的人是一位慈祥憨厚的老伯,“你要找建琼,北方人,一腔好听普通话。”他阴霾般的心空陡然泛起半个太阳。
“三沙市成立时,原西沙的都吵着要回来,她就举家申请去了,难得呀,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老伯抬头盯着他,他心里半个太阳倏地又落了下去。
他终于找到了,但又倏地失落了!哦,命运,它总是捉弄人!茫茫南海上的孤岛,那是怎样一种被风雨撕裂的生活?那里是一番怎样的滋味?他为寻找她奔波了数千公里,却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踯躅不前。他失去了耐心。
生活里总有些事出乎意料而又合情合理,被作家拿来做小说的素材。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发现房间里有人留下张纸条。
“我来开会,在会期间可以挤空见面。”还留下行车路线。是她!那娟秀的笔迹隔着时光他还是认了出来。他想,那么她也是记起他了,连同他们曾经的初恋。那时候常会因为一个事后看以玩笑般的揶揄,或是因为几句微不足道而又斤斤计较的气话所困感或受伤。那时候他们都年轻,不懂爱情。
他再次去挤熙熙攘攘的免税商场,慷慨地买了礼品,满脑子里一边想象她曾经青春少女时轻盈秀逸的身影,一边又设计着见面时绅士有度而不失柔情的对话,三十多年的思念或眷恋化为一种热望或虔诚的祝福,这对于他是莫大的慰藉。
然而,在路边候车亭等待公共汽车时,他突然从阅报栏的玻璃窗里吃惊地发现:他已经不再是他!昔日那个踌躇满志而潇洒英俊的青年早已杳如黄鹤,眼前这个未老先衰的半老头子却头顶荒芜、满脸臃肿,事业上毫无建树。那么她呢?
当夜,他辗转反侧,记起了与她分手后的那一年,他总是守候在喑哑的电话旁,期待听到她反悔的声音,而后,他又在收发室逗留,希望从邮局送来的信件中有她负疚回心的信。是的,他曾收到她的一封信,却赌气没有拆开就丢在一边。后来他的住所被盗劫一空,那封信不翼而飞。他本可通过打听得知她的地址,但一拖再拖,终还是失去了联系。
与她分手三年后他才结婚。曾经有多少的节假日,他带着妻儿走在港城宽阔的街道上,盼能意外地遇上她回去探亲,那时,他就可以骄傲地把足以自慰的生活告诉她。然而,设想中一切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如今过去三十多年,他为寻找她而来南方海岛,才知道她去了碧海茫茫的西沙,她一定是寻找到了人生追寻的某种信念。
有人说过,人生的旅途上是有许多停靠站的,或许海口就是他人生的一个小小驿站,但决非是他的归宿。他在犹豫中胆怯了。他担心自己一旦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看到自己多年来由于散懒因为无为而膘壮的腰身及油光的额头时,她会有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失落。人生的秋天,并不都是成熟收获的季节……
他终于害怕他们互相找到的瞬间不是久违重逢的喜悦,而是一种永远的失落。哦,他们既然在含苞待放的湿润的早春离别,又何必在凋零花殒的暮秋重逢?还是让各自珍藏心中那青春不老的形象吧,那样就会有一段愉悦的回忆相伴永生。
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踏上了北归的旅程。他决计说服妻子,让女儿到大西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