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鸡岭(2)

两个月后的一天,赵洪山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走到挖坑栽树的老犟旁边,突然胸口一阵发闷,大口喘起来。近来天气反复无常,忽冷忽热,他老毛病发得厉害,带来的药已经用光了。此刻他越喘越厉害,坐不能坐,躺不能躺。老犟冷冷地说:“扛不下去了吧?我背你下山吧!”

“不!死??死也死在野鸡岭??”说话间,赵洪山眼睛发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老犟一看要出事,不管赵洪山答应不答应,背起他就往山下奔。眼看就要到山脚了,赵洪山朝老犟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痛得老犟扔下了赵洪山。

老犟再犟,还是倔不过赵洪山。老犟长叹一声,让赵洪山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在附近兜了一圈儿,采回一把草药,放进嘴里嚼烂,又倒些土烧,和草药混在一起敷在赵洪山胸口。赵洪山顿时感到胸口像火烧一样,突然坐直起来,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血痰,呼吸立刻顺畅了。他有气无力地举起胳膊,给了老犟一拳:“为什么不早搞,你真要我死在野鸡岭呀?”

晚上,木板铺上,二人一人一头,半躺着。老犟喝一口土烧,问:“赵县长,看来你比我还犟。退休了,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什么偏要来野鸡岭吃苦,你傻不傻呀?”

沉默了会儿,赵洪山从老犟手里夺过土烧,在高一阵低一阵的山风中,终于说出了自己上野鸡岭的缘由。

那是二十多年前,赵洪山年轻有为,当了乡长,上级推行毁林种果,全乡就都在山上种起了果树。谁知第三年,山洪来了,小龙沟地势本就是全乡最低,再加上没有了植被的保护,眨眼间村子就没了??

接着,村里的水库又决了口子,赵洪山和前来救援的解放军战士一起去堵缺口,结果被洪水冲出二三里远。当时的村主任老犟沿着山沟一路狂奔,追上了他,和其他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他弄上了岸,硬是捡回一条命。洪水退后,老犟回到家,却发现自己的婆娘被压在倒了的石头墙下,才两岁的儿子在一旁哇哇哭喊??

洪水过后,赵洪山给上级写报告,说洪灾不是天灾,是人祸,并引咎辞职。领导看到报告,淡淡一笑,对他说不必自责。很快,县市级甚至省里的媒体记者一窝蜂地赶来,赵洪山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了抗洪功臣!另一边,老犟辞去了村主任职务,带着没了娘的孩子,踏上了漫漫栽树之路,为的是让灾难不再重演。儿子长大了,懂事了,怨恨父亲没有保护好娘,大前年不辞而别。老犟孤零零一个人,上了村里的最后一座荒山——野鸡岭。

这些事,就像在眼前似的,老犟流着泪水,一把夺过土烧,一口接一口地灌。

“我这一生最大的心病,就是当时没有顶住上级的压力,给乡亲们、给你带来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我最大的愿望是退休后回到村里,同你一起种树,这样我死后的灵魂也能安宁点??”山风呼啸,赵洪山泪花闪闪,“老犟啊,兄弟啊,你这生都在纠正我犯下的错误,我退了,能安心在城里享福吗?”

丧妻之痛,老犟心里始终放不下。赵洪山上野鸡岭,老犟一开始怎么也接受不了,千方百计想赶走他。让他想不到的是,原来赵洪山也一直被这件事苦苦折磨着。人活一世,孰能无错?想到这里,他对赵洪山说:“阿洪,那年月的错,也不能全怪你??”下半夜,窝棚外狂风大作,天河倾倒,大雨下了三天三夜,除了小龙沟青山巍巍、安然无恙,其他村的山体被大水冲得千疮百孔。

老犟一早起来,不见了赵洪山,赶紧下山去寻找。小半天,才在邻村找到了赵洪山,只见赵洪山正伏在光光的岩石上痛哭。老犟明白,他这是怪自己,眼前的灾难,都是他当乡长时埋下的祸根。他把赵洪山拉起来,说:“阿洪,哭有什么用?让野鸡岭栽满了树,也让邻村都栽满树吧!”

赵洪山抹干眼泪,想想还是老犟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