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一连几日,我总能碰见那个老太太,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晚上。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可令人诧异的,邻居嘛,难免出出入入碰面,见了面寒暄一两句,互相问候也是理所当然。但不同的是,她总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感觉,就像是冷不丁有个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膀,让人猝不及防。比方说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多光景,母亲正在厨房的水池边低着头专心地洗碗,我和父亲还有妻子在客厅逗女儿玩,这时,窗棂外倏地飘来一个身影,隔着纱窗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低着头,没有发觉。看了一会儿,那身影突然忍不住开口说:“还在忙啊?”母亲手里的碗在惊慌之下掉进了水池,她自然吓一跳,可想到这瓷碎声是自己亲手炮制,又有几分气性无处撒的委屈。缓过许久,母亲抬起头,见她还在,只好客气地和她说上一两句话。事后我问母亲:“认识她吗?”母亲摇了摇头,转而继续说道:“应该是楼上的,这个老太太经常突然出现,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很奇怪。”

她身上种种的怪异举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起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洗完澡后,我趴在楼道的窗台口抽烟纳凉。正看着一棵树有些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在休息啊?”我的身体不由得抖了一下,烟灰像枯叶一样落到大腿上,扭过头一看,正是那位老太太。她身材臃肿,粉色斑点的连衣裙似乎快要遮不住鼓起的肚子,一头花白短发,耳垂肥厚,目光如炬,像是蹲在寺庙里的古佛雕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这寂寥的夜色里,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说:“在这儿吹吹风,奶奶,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她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出去散了散步,这就上去睡觉,这就上去。”说完提着一只白布袋子,一步一顿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抽完最后一支烟,哈欠连天地也回去睡觉了。

在一个周末晌午,我又碰到了她。那天吃过午饭后,我出门扔垃圾,刚推开门,炎炎热气就奔着脑门子直往上扑。我一溜烟蹿到楼下,隔老远儿看到那个老太太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正慢吞吞地挪步。我面向她走去,靠近了发现原来是一盘菜,盛得满当当的快要溢出来,她的两只大拇指迫不得已嵌进了菜里。我忙说:“奶奶,我帮您端吧。”她微微抬起头,认出了我,连说“好,好,谢谢你小伙子”。我接过她手里的菜,并肩和她走着。我问她:“还没吃午饭?”她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在食堂吃过了,打包一些回去,热一热晚上吃。”这时我才想起之前小区开了家食堂,专门给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做饭,每个月固定交些钱就行,给一张电子卡,饭菜油少,盐少,干净卫生,很适合需要养生的老年人。我又问她怎么不用饭盒装,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记性太差,忘记放哪儿了。

老太太家住四楼,等到了门口,我看到一块“光荣之家”的金黄色门牌赫然悬在门楣。

我把菜交给她,说:“您休息吧,我先下去了。”

老太太说:“进来吃块儿瓜吧,说说话聊聊天也好。”

正好我心里还存有几丝疑惑,就跟着进去了。

刚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大衣柜子味霎时淹没了我的鼻子,一直等到气味消散,不适才稍稍减轻了些。走到客厅,我瞥见正中央的白墙上挂着两张相片,老太太招呼我坐沙发,旋即转身进了厨房。我身上泛出一阵冷意,也起身进了厨房,倚着门框劝她:“您别忙活了,我坐一会儿就成。”她说:“不打紧的,吃块瓜落落汗。”于是我跟着老太太又折回到客厅,她递给我一瓣西瓜后,背过身子不紧不慢地擦起相片下面的供桌,我这才仔细地观察起来,左侧的相片是一位年轻军人,右侧是一个小男孩儿,六七岁的模样,笑得俩深酒窝,满脸稚气。两张相片均用棕色木质相框裱着,都是黑白底色。虽是黑白底,却难掩军人眉目间的英气。照片下边挨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头供桌,桌上摆了一只锃亮的香炉和几小碟果盘,里面放着苹果和橘子,香炉里插着几根未燃的沉香。这时,老太太转过头来,一脸慈祥地说:“吃瓜吃瓜,不用等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别过头四处打量,款式老旧的茶几,几处掉漆的暗褐色的柜子,破皮多处的沙发,无一不彰显着时间久远的痕迹。柜角处直棱直角,并未粘防撞贴。老太太擦完桌子又重新添置了水果,才安心地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