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着,眼泪顺着脸颊的皱纹流了下来,像是河水顺着七拐八拐的河床奔流。
我的心像是被揪成了一团,又涩又紧,便岔开话题,和老太太聊起了其他事情,直到她听着咿咿呀呀的越剧靠在沙发上迷糊着了,我才站起身,对着客厅的遗像鞠了一躬,轻掩上门走了。
外面的热浪像汹涌的海水般一波接一波翻腾,拍打在我脸上,直把我拍回现实世界。我看着周围,感觉像是匆匆过了几十年一样,仿佛《述异记》中误入仙地的王质不知时间已过百年。
后来我跟妻子说起了这事儿,妻子恍然大悟般感慨,怪不得她隔三岔五老找人说话呢,那天买菜还逮住我一直说个不停,原因在这儿啊,接着轻轻叹了口气,这老太太挺可怜的。
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一步步走着,我的生活与以往相比也并无差别,但和老太太聊天时的情景却像投入水中的一枚石子,旋涡般搅动着我的思绪。我还从没想过,如果一个人临到了了,落到孤苦伶仃,心里会有多失落,没人聊天,没人陪伴,尤其是住在像我们这样的老小区,房客们换了一拨又一拨,邻里间交情也淡,顶多碰了面打声招呼,有的连招呼都不打,谁关心你心里想什么?连个贴心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去年年底,我的姥爷和姥姥相继过世,碍于工作和路途的原因,我未能回去吊孝。听母亲讲,姥姥在最后撑不住的时候,躺在床上,干眨巴着眼说不出话来,眼泪沿着眼眶流出来,只能用手指轻轻比画,使不上劲儿。我听了心里直发酸,并因此对死亡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宛若一条裹缠心头的水蛇,让我久久不能入眠。有时即便睡熟了,脑中也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梦,在一条昏暗逼仄的小巷子里,道路泥泞不堪,空中不停飘着细雨,四周不断散发着霉味,巷子尽头的光忽明忽暗,始终看不太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促使我一直不停地向前走。梦醒后,第二天上班时,总感觉脑袋昏昏沉沉,整个人精神委顿。我不由得开始思索人活着的意义,对于个人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太过庞大和缥缈的话题,但我仍努力想弄明白。
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见天在我的脑子里打转,让我结结实实地尝到了苦头。起初,我还没意识到自己病了,妻子见我彻夜失眠,催促我去挂一个心理科看看,说有病就去治,别整天没个精神。刚开始我还挺不乐意,我有病没病自个儿还不知道,用得着别人指指画画?见沟通未果,妻子转而去寻求母亲的帮助,母亲的话不容违拗,我只好在网上预约了一个心理医师,年龄不小,看简介很专业。周末那天,外头一直下着小雨,我撑着伞,踩在一块块淋湿的青石板上,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医院里到处都是焦急挂号的患者家属和眼神呆滞的病人,一路小跑的、到大厅咨询台咨询不明白的、拉住志愿者问东问西的、取药处窗口前排队探头探脑的,各色人都有,慌乱得像是马上就要到世界末日了。
那天,医生先让我在一台电脑上做几套题,我打开一看,全是些关于心理问题的题目——会经常感到沮丧吗?最开心的事儿是什么?晚上大概几点入睡?诸如此类。我心里很抵触,可还是硬着头皮老老实实答完了。拿到结果后医生眉头紧蹙地盯着电脑,头也不回地又询问了我一下大致的状况,接着转过屏幕让我看,七个选项中五项显示重度抑郁,我有些震惊。医生伏在桌子上,在一张单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我心虚地问他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症,他边写边让我别担心,说顶多是有些焦虑,吃点药把心放宽就好。
出了医院,我的手上多了一大袋子药,随着走动,袋子里的药“砰砰”乱响。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一片暗青色。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25岁的海子携着四本书卧轨自杀,那四本书是通往天国的钥匙吗?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病了。我使劲拍了拍脑袋,似乎这样做就能把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从脑中拍出去一样。
一天洗衣服,妻子从我的裤兜里搜出了确诊单,一脸严厉地推到我面前。我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医生也让我放宽心,别太当回事。妻子没言语,转身蹲坐在矮凳上,默默择起了芹菜,我挨着她坐下。她嘴里嘟囔着,“我就不明白了,你说咱们房子买了,工作稳定,有爸妈帮衬带女儿,吃喝不愁,还有什么让人烦心的呢?”
是啊,还有什么烦心事呢?我也没想明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日子越过,里边儿模棱两可的答案就越多,有时当间还会冷不丁冒出一个东西别在心坎,像是一根木头楔子卡在机器转动的齿轮中,动弹不得。
之后一连几天,我和妻子都为新房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今天通知业主周末去验收房子,明天又通知要去监督工人修缮地板,后天又收到消息说不交物业费的话物业要扣下钥匙了。每天业主微信群的消息都能把手机震得嗡嗡乱响好一会儿,我不堪其扰,只好把群消息通知关掉,但忙过一阵后又忍不住打开看看最新进度。杂七杂八的事儿容不得我想西想东,只好铆足了劲先处理手头的零零碎碎。
已经好些天没碰到那个老太太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去哪儿了呢?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我有点儿担心她了。周六,我和妻子从新房那儿回来,出了地铁站已是华灯初上,街边商铺的招牌流光溢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她和父亲正在广场带女儿遛弯儿,我和妻子便匆匆赶了过去。广场上人头攒动,我们循声走去,只见一帮老太太正在一角跳广场舞,一旁放在地上的黑色音箱传来阵阵欢快的音乐。一曲舞罢的间歇,从里头闪出一个人影,朝我们走来,我一看,正是那个老太太。她今儿倒是先认出了我。她伸出一只手高兴地和我打招呼,一脸红光,像是在异国他乡碰见了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