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鸡就三三两两地出了窝,散在后山的竹林里、松树脚下。儿子从后院里把青火砖搬到门前,先把鸡窝顶子掀下来,鸡窝是个正方形的屋子,高1.2米。土砖经过风吹日晒,成年累月摞在那里,只要碰一下就会散落一大片一大片的残渣。土砖被一块一块拆下来,在原地方再垒上青火砖,抹上和着水泥的沙子。到了中午,太阳烈起来,儿子脱下上衣,光着膀子干,额头上爬满了汗水,她过去用毛巾给儿子擦了一回。又为儿子拿了一件褂子准备着,回头起风了,让他把褂子披上。她站在离儿子不远处看着他干,儿子干活儿时她插不上手,儿子也不高兴她插手帮着干,家里的大事只要是儿子在做她就只有看着的份儿了。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渐渐变成了儿子面前的空空人,只剩下看着的份儿。见四下里没人,她怯怯地问出了这几天以来她一直想问的话。她说:“金凤在外面怎么样了?怎么没有同你一路回来?”儿子伸出去掇砖的手,抖了一下,在那里略停了停。他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只把眉头拧了拧。过了一会儿说,不要再提她了。后院里又传来咯咯咯的鸡叫,这是一种遇到危险时的求救信号,有寻求主人帮助的意思。她听出来了。莫非是黄鼠狼又来了?她放下手中的毛巾,向后院跑去。儿子也跟在她的后面,跑到后院。后院的泡桐树脚下留有三五根新掉落下来的黑色鸡毛,果然是黄鼠狼又出现了。
儿子吃完了她做的红薯面条,刚才吃得有些急,儿子额头上都冒出了汗。老头儿把为儿子准备好的干粮都装进了一只白蛇皮袋子里,是一些炒好的花生、红薯片、芝麻片和连夜赶炸的兰花豆。儿子手里拎着一只密码行李箱在前面走,老伴在中间扛着蛇皮袋,她跟在后面,都去送一送儿子。从家门前的土坡下去,走不远一段路就到了公路旁边。那根路旁的电线杆早已立在那里。儿子叫他爸不要再送了,让他们回去。老头儿说什么也要再送一程,送到车站,看他上了车他们再转回来。老头儿把肩膀上扛的吃食从右肩膀换到左肩膀,她就跟着儿子往前走,村道上走动的人很少,年轻人都出去了,屋里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儿童,一天到晚村道上都是冷冷清清的。偶尔会有三五只家养的鸡在村道上舒头探脑,拿爪子刨着地面,在那里寻找食物,见有人走过时,呼的一声四散逃开。待人走远后,它们又恢复原来的样子,用爪子扒拉着地面,干硬的土被它们尖利的爪子刨得松松的,尘土飞扬。
车开过来前,他们在马路的车站牌旁边等了一会儿。老头儿把肩上的蛇皮袋放在地上,和儿子的行李箱搁在一处。马路旁边的土岗上,他们家养的三只下蛋母鸡大黄、二黄、小黑正低着脑袋,爪子在土面上刨着,在那里觅食。她突然想起来提醒儿子,是不是所有的行李都带上了,有没有落下钥匙、手机充电器之类的物件。儿子说,没有,都带上了。语气听上去是嫌她太啰唆。她觉得应该问一声儿子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想一想觉得儿子刚刚出远门,就问出这样的一句话,始终显得不太吉利,就忍住了没问。还是以后在电话中问吧。她把儿子看了又看,前前后后,从头到脚,看一遍,又看一遍,心里五味杂陈,渐渐地眼圈就红了。她忍住,把眼泪压了回去。她怕儿子看到她的眼泪后心里难过。她这样一克制,车就来了。儿子上了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记起来了,她还有几句要紧的话没有对儿子说,终究没有机会了。她向前追着长途大巴跑了几步,这一跑动,她的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流了出来,嗓子也堵得厉害。她一边跑一边向长途大巴的车尾挥着手,一边跑一边喊:“到了立刻往家里打个电话。”儿子在车上找到了座位,隔着车窗玻璃看着她。车这时候就开走了。她在原地站了好久,一直目送着这辆载着儿子的大巴车走远,最后消失在集市中心那一排红砖房子的拐角处。
当天夜里,老头儿发现鸡窝有些异样,一清点数目才发现下蛋的母鸡二黄不见了。老两口拿着家里的手电筒,屋前屋后、漫山遍野地找,终于在村口找到了落单后惊慌失措的二黄。黑暗中二黄正围着一根电线杆子来回打转,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已经急得不知所措。老头儿用手电筒的光在二黄的前面凿出了一条明亮的路,引着二黄栽着小跟斗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了。她独自落在后面,拿手帕擦了擦汗,忽然想到,今天上午儿子就是在这里坐上大巴离开的。外出的人要是像鸡一样能按时归窝,那该有多好。她在电线杆旁边站着,觉得应该过去在它上面贴身靠一会儿,她就走过去靠在电线杆上,望着白天长途汽车开走的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