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蒙眼(4)

肘子放到汤锅里用文火将其焖烂,焖到筷子略微一点,就能吃下整个筷子头。从汤锅里捞起来,用刀将它剖开成片,取出骨头;把剖开的肘子再卷成一卷,用细麻丝将它们绑成一团,拉紧麻丝,沥干,凉透,半日后解下麻丝,把它们切成一片一片的,作为凉菜用来拼盘。家里的土鸡一只一只都是她一手养大的,到时候杀好一只全黑老母鸡,去毛,去内脏,拧松关节,加佐料腌制入味,整个儿填进一只生猪肚中;猪肚填实后,拿麻绳扎紧,将猪肚放入汤锅中煮烂熟,捞出来和山药一起在高压锅里煮上半小时。大鲤鱼去鳞、去皮、去鱼刺,取出鱼肉剁成馅状和上淀粉,装进一只坛子里,朝一个方向反复搅拌,准备好一只小酒杯作为印子,舀起搅拌好的鱼肉膏倒入旁边滚开的锅里,一次倒入一颗,待鱼肉膏一团一团地浮起来,鱼丸就制作成了。这时候用笊篱把它们从开水锅里捞起来存放在一只清水坛子里,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取出来一些。这种鱼丸在冬天的常温下放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坏。鲫鱼用来做成荷包褔鱼——整只鲫鱼去鳞,在鱼肚靠近鱼尾处开一个指面大小的口子,掏出鱼内脏,把早已剁好的混有姜末的精肉末从这个开出的口子里塞进鱼肚,直到鱼肚被填充饱满了,用针线将开口缝合,拿到锅里煮熟,直到鱼味肉味混合在一起,吃起来口感爽滑。这就是乡下人办喜事时常吃的荷包褔鱼。儿子这些年一直出门在外,这一道本地菜恐怕是一直没有吃过,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它的味道。到时候还要宰一只羊,把整只羊扔进一口大锅里炖上一夜才可以炖出上好的羊肉汤来。儿子到家的前一天开始炖,再用小火煨好,儿子回来刚一进门就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既暖胃又暖心,不知儿子会有多高兴。

日盼夜盼,在年三十的傍晚总算把儿子从城里盼回来了。儿子和村里其他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坐同一辆车到村口,他们的亲人也都在村口的电线杆边站着,从早到晚抬着头,仰着脸,望着远方,眼睛望远方望久了就花了,又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近处。她当时就在人群里。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老人和小孩居多。他们到了腊月就没有什么事,牌桌他们上不去,就来村口的长途汽车停靠站边的电线杆旁边伴着,向远处看,又向近处看。她在人群当中也向远处看,又向近处看。往近处看时,她看到了那根立在马路边的电线杆。去年夏天,家里一只发情的黑母鸡在马路边发了鸡蒙眼,看不清前边的路,一直围绕着这根电线杆来回地打转,最后还是她打着手电筒找到马路边上来,把它接回去的。再一次往远处看时,马路的远方闪出一辆长途客车。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会儿就安静下来,所有的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他们日盼夜盼,千呼万唤,千等万等,这一刻一下子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直直地盯住向前移动的客车,空气凝固了,时间的步子慢得让人心焦,让人有些恼火。已经能够听到客车发出的声音了。车头一下一下大了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好看了。五、四、三、二、一,有小孩开始倒计时。客车总算停了下来,后门洞开。人群中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小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向车门开处奔跑过去。孩子的哭声引得另外两个比他小一些,刚刚从幼儿园升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孩也哇哇地大哭起来。孩子们的哭声一起,人群中的老人们的脖子就开始打战,嘴里的牙齿本来就少,这时候嘴巴越发不争气地合不上,眼泪早已无声地滚落下来,喉咙哽咽得像被塞了石块,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年轻妇女跑到车门前,忘乎所以地扑向一个青年的怀里,像城里人一样用嘴唇一下一下亲着青年的腮帮和脖颈。青年放下手里拎着的行李箱,把妻子拥进怀里。妻子说:“我想你。”丈夫说:“我也想你。”

儿子回家当晚就是除夕夜,万家团圆。三口人加一盏灯,年夜饭吃得别提多开心。老头儿、儿子和她这时候把积攒了许多年的开心和幸福全拿出来了。喝着酒老头儿高兴起来,把年轻时用过的上面已经长满灰尘的三弦琴拿了出来,一下一下弹了起来。她也忍不住,想唱一嗓子。她哪儿还能唱?都四十多年没有开口了,词十有八九都忘记了,但为了高兴,她还是唱了起来。儿子乐得不行,拿手机不住地录视频,发到微信朋友圈。大年初一上午,家里亲戚以及儿子的发小、同学都来拜年,满屋都是人。儿子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一年到头大家各忙各的,彼此不是在北京上海,就是住广州深圳,天各一方,见面都很难。中午儿子留所有人在家里吃饭。三十多人吃饭,堂屋里显得有些窄,但坐得下。儿子站起来一个一个敬酒,人们又一个一个回敬。儿子的酒量本来不错,但还是喝醉了。饭后亲朋好友散去,屋里一下空旷起来,寒冷升起来了,整个下午家里都显得冷飕飕的。儿子酒醉,爬到阁楼上去睡了——儿子的床一直在阁楼上,平时儿子不回来阁楼就空着。儿子刚睡下,他的手机就响了,儿子吃惊地接起电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电话说一会儿话。电话是儿子公司的经理打来的,说是有一批订单出了点问题,客户那边现在要退货,公司要求儿子连夜赶回城里来解决这个问题,飞机票已经给他订好了,两个半小时后飞机就起飞。儿子挂了电话,一身的酒全醒了,一二三往自己的身上套衣裳,很快把自己塞进了出行的衣服里,草草地收拾了他的密码箱,一个筋斗从阁楼的窗户里蹿出去了。匆匆忙忙地跑到家门口,儿子想起还没有对妈说一声,便在大门口立住脚,朝屋里喊话:“妈,公司里有急事,我得连夜赶回去,到了再给你打电话。”说完又匆匆地向外跑,一会儿就在村口的大槐树边消失不见了。老两口从灶房里赶出来,立在家门前,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站着。家门前的土场上,昨天迎接儿子回来时燃放的鞭炮的炮皮还在,四五只鸡正在土场上来回地刨着土,悠闲地觅着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