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蒙眼(5)

第二天,儿子去台下把他高中时的死党田小光和同村的发小刘大力叫来帮忙。三个人原来都在同一所小学。大力上到小学五年级上学期就没有再上,回来跟他舅学木匠,经过了十年的磨炼,如今是一个做木匠的好手。由于个子高,又瘦,木匠活要下力气,他的四肢看上去粗壮灵活。木工活儿需要在木头上精准地弹线,这活儿是细活,弹线时为了寻找精准度,要闭上一只眼睛。成年累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左眼看上去明显比右眼要小很多,右眼睁着的时候,左眼总有那么一点闭着,乍一看,他就像是一个只有右眼的独眼人。田小光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留在老家跟同村人下过几年建筑工地,做泥水工,不论是大工还是小工,不论是做墙还是贴地砖做房瓷,他样样都拿得出手。他结婚早,家里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家庭负担重,人比读书时显得沉默了许多。

屋顶上的瓦不论新旧先全部卸下来,分成可以用的和不能再用的,做两堆摆放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桁条有朽坏了的,有没有朽坏的,全部都拆下来。这个工程量有些大,但拦不住这三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卸桁条是大力的主意,他是木匠,他觉得不能仅仅只换下朽木,他的主意是要换就重新再盖一遍,工程虽然大一些,但往后更耐久。儿子听了发小的话。三个人动起手来,从屋顶上卸拆下的木片,分成可以再用的和不能再用的放成两堆。接下来的活儿大力就开始唱主角,儿子和田小光只能打下手。大力让去把旁边的木头抬过来,他们俩就去抬木头。大力使得好锯,木头很快就给锯开了,白花花的一片一片。大力爬到屋顶上,他们俩在下面往上面运木料。那些原来的旧木片卡在新木片当中,隔着一排放上一排,一排旧的,一排新的,依次排下去。大力又开始用铁锤在桁条上钉钉子,大力的铁锤使得真好,寸长的铁钉,只一下就敲进去,又准,力道又拿捏得好。做母亲的站在大门口,看着这三个年轻人干活儿,一会儿端出茶杯来,倒上三杯水,一人一杯。“赶快喝口水吧!一干就是一上午,不喝口水容易上火。”儿子腾出递木料的手,给大力把开水递上去。大力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以为递过去的还是木料,略微愣了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口,剩下的放在刚才钉好的一块木块上。田小光说还不渴,接过水,放在旁边基瓦堆顶端,说等一会儿再喝。儿子说他也还没有到口渴的时候,也把水杯放到基瓦堆顶端。太阳这时晒起来,儿子的额头上向外冒着汗。她回去拿了条毛巾,递给儿子。来,擦一把汗再干。儿子像是有些恼了。擦什么汗?不——热。没有接她递过去的毛巾。她就拿着毛巾在那里站着,望着儿子的后背,浅灰色短袖T恤后背上明显汗湿了一大块,她看到那里心疼了一下。午间的太阳光线异常充足,三十几只鸡都集聚在了后院里,像是要开一个午间会议一样。

后院里传来大公鸡的啼鸣,该给三个年轻人做午饭了。食材大清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三斤猪肉,十个鸡蛋,还有豆腐和火腿肠。先烧大火熬一砂锅绿豆粥,三个人干完活儿后,先喝一碗绿豆粥,歇一会儿,再正式吃饭。绿豆是新鲜绿豆,颗粒饱满,绿油油的。刚熬上粥,她就听到鸡又上到后院的墙上去了,一只一只蹲在那里,闭着眼睛打盹,在墙上蹲一会儿,从墙上跳下来在墙根处的细土里用爪子猛刨一阵子,把土刨起来扬在自己的身上,再抖擞着身体,把这些细土从身上抖下来,在大太阳底下洗一个细土浴,又轻松,又舒坦。先是三只鸡在洗,其他的鸡站在它们旁边看。看了一会儿,有两只鸡加入这三只鸡的行列当中去了,接着又有两只加入进去,最后所有的鸡都加入了进去,一起在那里洗着干土浴。这是鸡们每日的功课。她不满鸡把地面上的土刨松,每当这个时候她跑出来骂,把这些鸡轰到外面去。后山有松树、有竹林,哪里找不到食物吃?

吃过午饭,三个年轻人又开始干起来了,年轻就是好,干活儿一阵风,一上午时间,“人”字形屋顶前面一整面的桁条上的角子全都钉完了。下午钉后面那一面,不耽误工夫的话,摸一点儿黑就可以把后面的那一面也钉完。小光和大力都是干活儿的好手,儿子长年在外面,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在家里待过,干起活儿来比起这两个朋友差了一些,额头上容易出汗。她在一旁干看着,嘴巴一张一合的。午后又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儿子面前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了。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正在打架,双方都耸起自己脖子上的羽毛,面对面站着,做出威武的姿势。前天儿子到家她就想问,金凤为什么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但儿子一回来就到屋顶上去捡扫,一直忙到晚上,吃了她做的晚饭就上床睡了;昨天又忙着订购基瓦、卸瓦、准备木料,忙得不可开交、从早到晚也同她说不上一句整话。一句话在她嘴边逗留了三天也没有问出来。她这会儿刚想问,见田小光、大力都在旁边,想一想还是算了。上回在电话里就听到儿子说和金凤在外面吵架的事,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结婚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盼着,不知道今年金凤肚子里有没有。

第四天,三个年轻人又一起干了整整一天,把新买的基瓦和旧基瓦搭配着盖满了整个屋顶。从底下向上看,新换了桁条、基瓦,屋子就仿佛一下子变了样,显得要比往日高出了很多,再也不用担心漏雨了。儿子明天就要往回赶了,最多还可以在屋里住一个晚上,天亮后就要离开。傍晚,她见到儿子往行李箱里装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几件临时带回来的换洗衣裳、手机充电器、充电宝和一对耳机——很小的两个小团团,儿子有空时把它们放到耳朵上,听它发音。

她想再多留儿子一天,就说家里的鸡窝已经坏了,如果可以请得住假的话,明天把鸡窝也修一修,反正回来一趟不容易。

儿子又去镇上买回来两包水泥,筛出一些河边的沙子。从牛栏墙上拆下来的青火砖有的是,如今农村都不养牛了,牛栏一直空在那里,本来结实坚固的牛栏没有牛住,平日里只能堆放些柴草。牛栏里不住牛,到底失去了它的灵气,不久就见到有雨水从瓦缝里泻下来,打湿了一面墙,墙一湿很快就垮塌了。老头儿干脆把其他三面墙也拆下来,拆下来的青火砖就码在后院的泡桐树脚下。

刘留的奶奶还在的时候,鸡窝一直是在家后院里。后院的鸡窝最先是刘留的母亲亲手搭起来的,母亲嫌弃奶奶年纪大了手笨,就自己动手搬几块土砖来把鸡窝搭了起来,在鸡窝顶子上随意盖了一些破塑料布、麻布袋子。刘留的奶奶看着儿媳妇搭起来的鸡窝说,以后每天凌晨咱家再也听不见鸡叫声了。刘留的母亲还不相信,傍晚把家里所有的鸡都围进鸡窝里去。说来真奇怪,这些鸡里面的那两只大公鸡到天亮后真的不再啼鸣了。做儿媳的百思不得其解,就红着脸来向婆婆请教。刘留的奶奶见多识广,就当着儿媳妇的面说出了公鸡不啼的原因。这么小的一个鸡窝围进去二十七只鸡,鸡一进窝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前胸贴后背,想转一下身都很困难。大公鸡在啼鸣之前先会做一个预备姿势,踮起脚,拍打一阵子翅膀,然后才扬起脖子敞开嗓子啼叫。看一看这鸡窝这么窄,大公鸡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可以拍动翅膀的空间。再说,鸡窝顶又低,大公鸡想啼鸣,脑袋刚一抬起来就被顶子上的尼龙纸给挡回去了,它根本就施展不开,所以也就不啼了。要啼鸣也只能到外面去啼了。

直到一天晚上,后院里闯进来了黄鼠狼,趁全家人熟睡之际,悄悄地拖走了两只正在鸡窝里下蛋的壮年母鸡。刘留的奶奶心疼了十多天,这才决定将后院的鸡窝搬到家门前来。鸡窝紧靠着西边房间的窗户,可以更好地听到夜里鸡窝内的动静。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有丢鸡、丢蛋了。奶奶是积古老人,最有心计,她在家门前的鸡窝顶上用干松针和干稻草做成一个蛋窝,为了激励成年母鸡多下蛋,奶奶把家里的两只雪花膏瓶搁在蛋窝里,作为临时的引窝蛋。从那以后,家里的鸡蛋就一天比一天多。公鸡、母鸡、小鸡,祖孙三代成群结队,一只只都长得结结实实的,到哪里都呼啦啦一大家子,天一亮就出去觅食,傍晚在鸡蒙眼到来之前又成群结队地归来,在院子咯咯咯浅叫一阵子,跟家主人报一下平安,自己又排队走到鸡窝里去,不用家主人操一星半点的心。一连好多年没有一只鸡走失在荒野,也没有一只鸡在田野里或者在干草垛上丢过一只热鸡蛋。邻居们也说奶奶的这个鸡窝盖得是地方,得了好风水,鸡群才会这样兴旺。后来,奶奶她老人家去了仙乡。鸡窝仍然在门前西房南窗下面,缺乏了奶奶的热忱打理,一年一年地在荒芜、衰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