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中篇)(4)

叶菁菁端出给阿蛮准备的夜宵。今天周三,是老师发布周练成绩的日子。下午在便利店,老师正好发来消息,付款之前她点开图片看了一眼,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让她不得不用手撑住柜台。她竭力微笑着结完账。在搬家之前,阿蛮的成绩本来很好。她提醒自己:你不可能因为这个就倒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些,不是吗?你经历了那么多,你还要经历更多。现在女儿坐在对面,大口吃着她从饭店打包来的鱼粥,青春期的孩子整天喊着减肥,但从不肯少吃一口。她隐忍不提那个用红色记号笔圈过的分数,嘱咐女儿抓紧吃完去学习。时间,时间,时间,她总是在催促,总是死乞白赖地抓住时间的衣角,试图替她的孩子攥紧,然后眼看着光阴一寸一寸从阿蛮指间溜走,像出逃的鱼。

阿馋穿睡衣光脚从房间跑出来,嚷着要吃卤蛋。姐姐高高端起盘子说:“去去去,你个小屁孩该睡觉去了,不许你吃。”

“妈——妈,你看姐姐。”

叶菁菁在厨房,她不想说话。接阿蛮放学之前,她已经和阿馋费了足够多的口舌。磕磕绊绊写完作业,还有一首古诗需要背诵,她的耐心几乎耗尽。已经这么晚了,水流的声音、阿蛮挑事的笑声、儿子急恼的叫声、房间里隐隐传来的手机外放的声音,在她脑中嗡嗡织成缠绕不去的魔咒。小腹也在隐隐作痛,生理期大概要来了,这次比上次来得早还是晚?她不知道。一切都偏离了轨道。在剥离理智的想象里,她已经用力摔了手中的碗,熄掉了一切声响和光亮。

苏均穿着羊绒衫躺在被子里,手机掉在枕头旁边。叶菁菁摁手机侧键,直播间那种喋喋不休的声音,隔着黑掉的屏幕,更加怪异和刺耳。她扑灭火苗一样连摁了好几下,手机终于闭嘴了。看着丈夫睡熟的样子,那张脸寡淡似寸草不生的戈壁滩。这种时候,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他的清醒。她需要他醒着,看着她,和她说话。她那样摇晃他的肩膀,那样急切地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像在喊救命一样。苏均蓦地坐起身,睁开眼睛,他说:“那边,还差一个人。”说完又躺倒在枕头上。他只是在说梦话。她喊不醒他。一种荒芜从他闭合的眼睑处弥漫开,漫过站在床头的叶菁菁,淹没整个房间。旋风般的战栗侵袭了她,由皮肤渗入血液,瞬间流过全身,最后在心脏上方收拢。她觉得冷,抱紧胳膊蹲下来。那整个的荒芜再也不能结束。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她需要力量,来自拥抱,或者争吵,或者眼泪。她宁愿摆在她眼前的,是苏均和俞禾带给她的那个悬而未决的空白,那道裂缝。

她脱掉衣服,钻进被子,贴着苏均躺下。如果什么都得不到,至少她得采集一点体温过夜。髋骨在旧床垫上硌得生疼,她转过身,平躺着。方正的天花板,圆形的吸顶灯,引不起一丝遐想。她想开灯,但夜晚不是太黑,就是太亮。她再次转动身体,弓起背抵着苏均的胸膛,让自己面对着空荡的房间,而不是丈夫的呼吸。去年夏天那次摔跤之后,她的腿伤一直没有好,那个受伤的部位挑剔她每一个侧卧的姿势。苏均咕哝了一句,把他的手臂伸过来,等着叶菁菁抬起头,枕到他的胳膊上,他们曾经习惯这个姿势。但现在不行,叶菁菁用力推开他,在他们中间掖好被子,用被子隔出一条界线。她让自己保持那个姿势,接受那种不适。睡眠也变得陌生。

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确定。在迈进四十岁之前,叶菁菁仿佛已被生活架空了。最先来临的危机是失业。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了十五年之后,被领导叫去办公室。领导的话委婉、诚恳,但毫无转圜,鼓槌在她心里大声落下去。她可以待到找到新工作之前,但不能太久。所有的招聘信息都在说,三十五岁以下。三十五岁,此前她从未想到人们会赋予一个数字如此大的使命。她原本已经不去记自己的年龄了。谁知道,这么快她就不得不承认:她再也不年轻了。

她不知道,一直弄不清楚,是女儿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是她的听力出了什么问题;她买的衣服、鞋子,她做的饭菜,全都不对。她好像生活在一个弥天阴谋之中,常常觉得晕头转向。那次他们去看电影,离开场时间只剩几分钟,她和苏均不得不分头行动,苏均领着孩子们进影厅,她去一楼取线上预约的咖啡。队伍很长,店员慢条斯理,她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稳稳站在队伍中间。她想着也许要错过的序幕,拎着咖啡踏上自动扶梯。但是她上不去,反复几次还是跟不上扶梯的速度。差点摔倒之后她才发现,她踏上的是下行的扶梯。天呐,她在干什么?她脑袋嗡嗡、满脸涨红。电影院就在二楼,但她像个被时代落下的老太太,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依傍。序幕是肯定错过了,她想哭。

她现在的哭泣很奇怪,总是发生在大笑之后。她看喜剧电影、看脱口秀或者一些逗趣视频,她喜欢的主题是猫和人类幼崽。笑得肚子疼,笑得直不起腰,扶着桌角,然后,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想象自己像漫画里大哭的孩子,眼泪飞出眼角,完全忽视地心引力的存在。她为这种哭泣感到抱歉。为了避免尴尬,有时候她不得不克制,克制的时间久了,她渐渐地不会大笑。现在,她虔诚地信仰平和,就像她从前信仰爱。

无动于衷,的确是某种幸福。

在她独自睡去的梦里,她一脚踏进一部破旧不堪的电梯。那部电梯像铁皮火车的车厢,逼仄、昏暗,同时又大而无当。地板上到处看得见裂缝。最大的那道裂缝,可以掉进去人的两只脚,她不得不岔开双腿站在里面。所有的按键都失灵了。她跟随电梯跌跌撞撞地上升、下降,抓紧随身携带的几件工具,在黑暗的颠簸中感受手指用力捏紧硬物的疼痛,等待有人在一楼按下按钮。她相信,终会有人需要并且按下这部电梯,在此之前,她必须经过漫长的等待。

闹钟响的时候,她感激地醒来。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床上,外面是平平无奇的阴天,一切都喑哑无光。她突然开始想念,疯狂地想抓住什么人,对她讲述她的梦。她拿起电话。

“孩子,周末下午,我们在老地方约,巷子口那家咖啡馆。别忘了。”俞禾在电话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