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中篇)(3)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买白色内衣的。她渐渐把抽屉里的内衣全部换成了白色,没有蝴蝶结,没有蕾丝花边,没有一点多余的点缀,只是棉布原本的白。午睡前,她脱掉牛仔裙,只穿白色的内衣,站在卫生间的一把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身体。怀孕前三个月,她的小腹还是平的——阿蛮只给她的肚子添了一条浅色的竖线,在肚脐下面,几乎看不出——乳房却开始饱满。怀孕是一种煎熬,却也可能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最好的时候。苏均推门进来,等一下他要出差,他说,过几天就回来。他们的欲望开始得并不相同,结局却前所未有地一致。他们是那么地忘乎所以。年轻的爱几乎等同于占有。不,她不想讲道理,只想要完完全全地拥有。就像现在,她双手环在苏均的腰上,胸口的黏湿让她觉得幸福和羞耻。她选择无视那种羞耻,她在选择。然后,她感觉肚子疼了一下,之后又一下,是某种违背她意志的间歇的疼痛,她爬起来,看见床单染上的颜色。她被吓住了,在夏天的午后,忍不住战栗起来。

苏均搂着她的肩膀站在电梯口,他们唯一能做的是立即去医院。她的牙齿咯咯地响,无法阻止。

孩子没事,谢天谢地。当然,医生告诫了他们,温和地,在她垂落的目光对面。她向公司申请到延长休假,跟着苏均出过几次差。最长的那次,他们坐火车去四川。车窗外接连出现长长的隧道、豁然开朗的绿色山谷、流经山谷的溪流,和溪流中散布的大大小小的岩石。水草丰美,一些她从未见过的鸟停在溪水中间,埋下脑袋啄食它们的猎物,尾羽优美地指向大山深处。她发现她没办法说出心中的疑惑。她要怎么提起呢,问苏均“不说话的时候你们在想什么”吗?说到底,那一切不过是她的直觉,只有她肯相信、她肯承认的直觉而已。令她痛苦的是,它并不明朗。只能让它悬而未决,并在之后她毫无防备的任何时刻,跳出来,摇晃流经她眼前的景致,她对苏均的信任、对俞禾的依赖。

崩塌在崩塌之前就开始了。

鱼汤面和雨中的梅枝,只在她心里叹息了一下。车不可避免地驶向目的地,停在菜市场门前。她不可避免地下车,走进那个喧闹纷繁的世界。苏均为她打起门上的帘子。以前有个刻薄的同事说,苏均看起来像她的司机。是的,那是在她还没学会开车,以及接连怀孕、生子、照顾宝宝的那几年。他总是充当司机,殷勤、机敏、擅长倒车,带她出入各种地方。她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在那种信任中丢失了自我。后来,也许是因为俞禾,她一点一点打捞自己:重新发现自己的喜好,站远一点审视她和苏均的关系,不再害怕离别,亲手打造他们的生活。阿馋比姐姐乖巧,阿姨和他们磨合得很好。他们拥有几乎完美的周末和假期。常常她走在晴朗的天气里,抬头看见蓝天映着绿树,轻风就填满了心间。有时她会感到过于幸福,甚至为自己拥有的幸福感到害怕。就在她以为一切已步入正轨,渐入佳境的时候,有些事情发生了。那几乎像一场战争,改变了他们的一切。

她甚至不太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状况,她拿出自己的存折交给苏均,像之前一样。他会还给她,连本带利,虽然她不在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共有的,不需要分那么清楚。但这次不一样,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苏均已经一筹莫展了。唯一确定的是,这又是一次可以避免的失误,又一次。不一样的地方是,这次不是在机场附近睡一夜,听着飞机起落的噪声难以入眠就可以过去的。他没有及时收手,在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那个时刻,他彻底忘了他们——她和孩子们。

因为急于出手,他们以一个荒唐的价格卖掉市中心的大房子。夏天下了几场暴雨,她忘记关天窗,在俞禾那儿买的那辆车泡了水,他们也处理掉了。他们几乎告别了原有的一切,搬到汉北镇。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离开,也许丢下孩子,也许只带走女儿,就像许多和她拥有类似遭遇的女人所做的选择一样。“及时止损”,他们频繁使用这个词语,好像婚姻从来就只是一桩交易。她没有离开,虽然她的确看见自己一步一步踏入生活更阴暗潮湿的地底,命运的绳索紧了又紧。她开始记录一些感受,在书中用记号笔勾住一些句子,用这些方式抓住点儿什么,安抚内心的惊讶,承认他们的现状。不管怎样,她就是没有离开。至少暂时没有。

“你会看到极大的痛苦,并且会在这种痛苦中得到幸福。”她把这句话摘录在手机备忘录里,但没有注明出处。

上次见俞禾差不多是一年前。她们再也没有去逛街,她们早已过了那种试探的年纪。她知道俞禾开始收敛心性,计划性地存钱,偶尔出去旅行,不再四处结识朋友,买了第一套房子。她没有透露自己的全部现状,不想求助任何人。“不好不坏,还是那样。”她说,她们都真的长大了,不是吗?

菜市场的鱼今天特别新鲜。一尾鲈鱼从卖鱼女人手中的网兜跳进隔壁鳊鱼的水箱里,哗啦啦溅起一大片水花,鱼档外面的叶菁菁往后退了几步,她从不知道一条鱼奋力跳起来可以那么高,真是条优美的抛物线。卖鱼女人用力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泡沫,骂了句“你妈的!”操起网兜重又舀出一条鱼来,扔到东边水迹斑斑的案板上。汉北镇这里杀鱼杀得潦草,身穿黑色皮围裙的鱼贩子手脚麻利得像开了二倍速,开膛破肚,三下五除二处理好叶菁菁要的鱼,装进白色塑料袋,外面再套一个绿色的袋子,递给她。

叶菁菁把装鱼的袋子放在脚下,苏均重新发动汽车。现在是上午九点,她可以下午再去公司,这是她半离职状态下的福利。他们刚转过路口那株盛大的樱花树,叶菁菁还迷离在樱花的粉色云雾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她一跳。响动就在靠近耳膜的地方,看不见,但充斥着不祥的意味,愈来愈强烈。恐惧攫住了她,叶菁菁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在尖叫的余音里,她渐渐明白了动静来自脚下的鱼袋。她闭上眼睛,叫苏均赶紧挪走袋子,赶紧。片刻安静之后,那条鱼又剧烈挣扎起来,叶菁菁再次紧紧捂住耳朵。她不吃鱼了,再也不吃了。她大声说话,坐直身体,不靠近任何地方,但她无法减弱鱼的垂死挣扎。左边的太阳穴在跳动,疼得厉害。她不能忍受一条鱼大声宣告给她的痛苦,在那种拼尽全力的响动里,她体味到鱼的全部惊恐。

他们的房门关着,像一条封闭的通道。白色的门上应该贴着“此路不通”,但没有指明“请绕道行驶”的方向。她不用推门进去就知道,苏均戴着耳机躺在床上。他在努力工作,与此同时,越来越沉默。干完自己那部分家务,也就是叶菁菁分派给他的那部分,他就回房间,关上房门,用手机填满睡觉之前的时间。经历了那加速崩塌的一切之后,他似乎害怕一切琐碎的事物。她不喜欢命令别人,某种程度上,她乐于在他近旁忙碌,仿佛他的状态对她是一种有益的指示。所以她有做不完的事。距离房间几步之遥,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去,躺在床上,看几页书或半部电影,之后沉入对她来说有如故乡的睡眠。她永无止境地忙碌,收获一种如愿前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