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呢……等明天不下雨了再说吧。”
好。她不应该问的。
在经历过那么多次劳心劳力的角逐之后,她终于觉察出自己的执迷不悟。争执毫无意义,现在她更愿意退守。
吃完饭,他们回到车里。雨还在下,暖气开得很足,她陷在座位里,哪儿都不想去,只希望车一直开下去,开下去,没有目的地,只有沿途的风景。生活最好永远和她隔着这道玻璃,留她在倦怠和热爱之间。
结婚前,他们在雨中散步,苏均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最喜欢雨天和你走在一起。那条悠长的梧桐夹道,那片明亮的绿,那场耳热心跳,如今只剩下没有生命的静止画面,植物标本一样留在叶菁菁的回忆里。后来,他们在雨夜发生过争吵,互不相让,她开门冲进雨里,光脚踩在湿冷的水泥路上,那种透骨的寒冷带给她的恐惧曾让她产生怀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事后和俞禾说起,她着意显得轻描淡写,甚至还打了个哈欠:“昨晚和苏均生气,整个晚上都在吵,现在困死了。”俞禾说:“别那么用力,孩子,轻松点儿好吗?”
她是第一次买车的时候认识俞禾的。她对车一无所知,俞禾热情主动,有问必答,她没想到的部分也帮她想到了。头几次上路,叶菁菁肩膀僵硬,紧握方向盘,手心出汗,阿蛮坐在后面,俞禾坐在她右边,身穿黑色套装,散发着“略有辛辣感的木质玫瑰的味道”,适当的时候才开口。当她终于把车停在婴儿游泳馆门口,拉好手刹,转身看俞禾,她们相视而笑的那一刻,叶菁菁想到“奇妙的缘分”这句话。她为自己拥有的友情骄傲。“这是我闺蜜。”俞禾向所有人这样介绍她。她永远记得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背后是下午两点灿烂无比的阳光——露出一口光亮洁白的牙齿。真是个完美无缺的笑。俞禾没有虎牙,后来叶菁菁知道她做过美牙,两侧的虎牙被磨得尖尖的、小小的,套在无可挑剔的烤瓷牙冠下。
俞禾下班约她逛街。她们会坐在街边喝东西,俞禾喝咖啡,叶菁菁喝奶茶。俞禾从来喝不完一杯奶茶,她没办法喜欢那种味道。
“居然有人不爱奶茶?”叶菁菁吸着珍珠,觉得不可思议。而她不敢碰咖啡,会失眠。
“看那个女人。”俞禾把脑袋偏过去,靠着叶菁菁小声说。
叶菁菁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开衫、黑色百褶裙的女人正在过马路。吸引俞禾目光的是裙摆下面露出来的半截大红色羊毛打底裤和脚上那双崭新的旅游鞋。
“天呐,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想死。”俞禾拍着自己的脑袋,故意唉声叹气。
叶菁菁摇了摇头,咬着嘴唇笑。还好她们是朋友。她感觉回到了高中时代,大孩子故意做出那些“可恶”的行为——他们坐在教室里,日复一日细致入微地观察每一位老师,背地里乐此不疲地调侃他们,诸如物理老师“围魏救赵”的发型、英语老师的土味发音,或者只是某位老师走错了教室。他们只是喜欢笑而已。
她们一起发现了几家特别的店铺,成了那儿的忠实客户。那段时间,叶菁菁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欲望包裹着,她渴望那些店铺每周的上新,迷恋穿衣镜前全新的自己,偏爱某种材质,但喜欢所有的色彩。她穿着和俞禾一起淘来的衣服,上班、去幼儿园接女儿、回家学习做饭。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幼儿园在大剧院有一场汇报演出,她穿一条黑色镂空曳地长裙——对一场幼儿园内部演出来说,未免过于隆重了些。她没有恰当的场合去匹配这条裙子,也完全没有必要花两千多买一条裙子,但是她买下了它。“腰身收得刚刚好,像为你量身定做的耶。”镜子里俞禾站在她身后说。那时候,苏均给她很多零花钱,他股票投资做得不错,可以说风头正劲,但叶菁菁不是那种乱花钱的女人,远远不是。俞禾买贵重的首饰和包,叶菁菁把钱存进了一张存折。
内衣厚厚的胸垫让她的胸部鼓鼓的,六厘米的鞋跟限制了她走路的速度,她一级一级小心翼翼爬上大剧院的台阶。她记得从她身边走过的其他家长,那些轻快的脚步,也记得她有点骄傲和慌乱的心。她觉得她的自信几乎都源自那些精心搭配的衣服和鞋,有一种暂时性的满足。暂时,这两个字多少藏着她天性里难以逾越的那部分:她不懂得拒绝。她喜欢经常在她耳边响起的赞美声,不管那些赞美有多少来自她的衣服,又有多少来自她本人。赞赏衣服不是也意味着赞赏她的眼光吗?虽然,是她和俞禾的眼光。
有一件丝麻连衣裙,面料像深蓝的湖泊上浮观一轮圆月的影子,清幽、灵动,宛若梦境。“你需要在里面穿一件衬裙。”至少店员是这样理解的。那种薄透,是叶菁菁在卧室穿了被苏均看到也会脸红的薄透。但是俞禾没穿衬裙。走路的时候,宽大的裙身轻轻晃荡,像一种轻柔的舞蹈。俞禾的黑色内衣和凹进去的腰身在那种舞蹈中的大部分时候清晰可见。那天她们在商场,灯火璀璨,人来人往。叶菁菁偶尔走到俞禾的后面,觉得她像一株大丽花,因为害怕错过花期,正在竭力盛放,旁若无人。
苏均找叶菁菁吃饭,遇到她们逛街的日子,当然就三个人一起去。苏均喜欢烤肉,叶菁菁不喜欢,但俞禾喜欢;苏均喜欢吃海鲜,叶菁菁不喜欢,但俞禾也喜欢;叶菁菁想吃路边摊,苏均和俞禾一起摇头。最后,他们还是去吃了烤鱼。坐在夜晚的路边,烧烤摊上刺啦啦冒着白色的烟气。阿蛮坐在爸爸妈妈中间,俞禾和苏均的同学郑浩坐在对面。俞禾和苏均分别拿走了最后两串羊肉,苏均开玩笑说,干脆我们俩一起过吧。俞禾大笑,露出好看的白牙。即使在那样的夜晚,她的光芒也没有一点隐藏。叶菁菁羡慕她在各种场合应对自如,换作她是俞禾的话,苏均开玩笑,她也许会不知所措,笑起来也不知道如何收场,她会低头咀嚼那个玩笑,直到它淡而无味,直到她意识到她本人在别人眼中也是一样的淡而无味。俞禾当然不像她一样。俞禾就像她山南水北的另一面,就像苏均,就像被咬掉的那口苹果。叶菁菁乐于看到苏均加入她们,三个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紧密快乐的小圈。
阿蛮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得回家放她到小床上睡,可烤鱼刚上桌,她才吃了两口。苏均送她到楼下。他们站在路灯下面,阿蛮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轻轻颤动着,叶菁菁不可避免地感到有点委屈。后来,苏均给她重新点了一份烤鱼带回来,郑浩和俞禾也一起上来,他们决定玩扑克牌。
“你家男人居然给你重新点了一份,真是的。”俞禾倚在门框上,眼神迷离,好像喝醉了。虽然他们谁都没有喝酒。
“那你还不赶紧找一个男朋友。”叶菁菁的那点委屈全部消散。
他们今天叫上郑浩的意思,四个人都心知肚明。郑浩一直在跟俞禾说话,俞禾也很配合,两个人看起来很投机。但是俞禾事后说没什么感觉。
“那你们聊得那么欢?”叶菁菁说。
“朋友嘛,多一个朋友不好吗?”
是,多多益善。如果是她,她会少说几句。但俞禾不是她。叶菁菁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为郑浩,还是为俞禾。
后来,叶菁菁第二次怀孕。这个生命来得计划之外,生活再次将她抛向令人晕眩的半空。她吐得厉害,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最后不得不请假去医院输营养液——那种白色的牛乳一样的液体。阿蛮被暂时送去奶奶家。苏均每天上午来医院看她,按照他平常晚睡晚起的作息,他这些天里起得很早。他常常在值班医生离开之后,护士来输液之前,从医院西边的一个偏门进来,不用经过住院部大厅。他总是很困,倒在叶菁菁病床上,和她挤在一起,几句话之后就睡着了,直到护士推着药品车进来,把他从床上轰走。“睡在妇产科病床上的男人。”叶菁菁把这当作笑话讲给俞禾听,她们一起嘲笑苏均。
那天早晨,苏均没有来。也许他熬了通宵,支撑不住睡着了。叶菁菁输完营养液坐电动三轮车回家(那时候,电动三轮车通常歇在商场、公园和医院门口这些地方“守株待兔”,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她决定给自己和苏均放个假。在医院躺了十几天,她感觉好多了。医生说如果她感觉可以,下周一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她在路边那棵银杏树下下车。俞禾挽着阿蛮的手站在社区出口处的拱形门洞前面。俞禾弯腰和阿蛮说话,风吹动她米黄色的碎花裙,裸露的脖颈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她们没注意到她。苏均的车从车库出来,在她们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把手臂搁在窗口。他和俞禾都没有说话,有几秒钟,时间仿佛静止了。之后俞禾打开后车门,抱阿蛮坐进去,扣好儿童座椅的安全带,关上车门,绕到前面,打开前排副驾驶的门,身体滑进去。她做着这一切,温柔、平和、坚定,好像她才是阿蛮的妈妈。“她比我做得好。”叶菁菁好像在观摩一堂亲子课程,怀着羞愧。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苏均没有说话?他把手臂搁在那儿的姿势为什么让她感觉心痛?为什么俞禾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她不太明白他们用什么填满其中的空白。或者,他们也不知道?有一些静止的时刻在你的生命中,永远无法被填满,但你如何安放这些时刻?车朝着医院的方向驶去,他们没有看见她。她转身,手扶着银杏树,呕吐感再次袭来。那个瞬间,她发现她在想念住了十几天的病房,那白色的一切。原来银杏树的树干有那么多粗糙的裂纹,布满整个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