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特焖

在大连,在那座拥有“满洲第一大酒店”之誉的大和旅馆里,万斯白认识了一位言行摩登的佟先生。

佟先生喜欢用英语、法语或德语,在侍应生面前,跟他遇见的外国人打招呼。

“How do you do?”

“Very good!”

他不比侍应生——万斯白口中的boys,掌握更多的英语词汇,也不比boys掌握更多的法语或德语词汇。他只是觉得,英、法、德这些国家的语言,比汉语更高雅、更时尚,更能彰显自己的身份。

他还擅长借助爱国主义立场来掩饰他在外语词汇上的贫乏。他说:“我是中国人,让我们说中国话吧。”

他在着装上刻意西化。西服、马甲、白衬衫、领结(有时是领带)、皮鞋、背头、短须、礼帽、文明棍。可不知咋回事,他的西服套装看起来新铮铮的,可总也不合身,不是瘦就是肥,不是长就是短。他的皮鞋也不合脚。也许在他看来,不合身与不合脚,都是别样的风度。

一朵红色的绢花,永远别在他的上衣扣眼里;一副金丝眼镜,永远架在他的鼻梁上;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上,套着三只镶有宝石的彩色戒指;他常在一株草本或木本植物面前,作感伤状、沉思状,还经常一个人,低着头,在吸烟室里来回溜达。

他热衷于交谊舞。他一边跳着华尔兹舞步,一边对万斯白说:“你瞅瞅我,像不像一个地道的gentleman(绅士)?”

Gentleman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很像一道中国菜,“鸡特焖”。万斯白在中餐馆里吃过几次,感觉味道还好。

佟先生还在跳,交叉步,小碎步,摆荡,反身,升降……他陶醉其中,瞅着特别鸡特焖。

万斯白差点笑出声来。

这位鸡特焖给万斯白留下的总体印象是: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故作高深,自鸣得意,浮夸的欧式外表遮不住一个空虚无聊的灵魂。

当时,中国的富家子弟里边,有不少像佟先生这样的摩登青年。

万斯白貌似漫不经心地走近了他。两人面对面吃过几次牛排、喝过几杯杜松子酒之后,他在万斯白面前,就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了。

他是伪满洲国奉天市政厅采购处的处长,这次来大连,一为休假,二为结婚。

万斯白心知肚明,这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处长,是个挂名吃饷的货色。谁不知道,伪满洲国的上下左右,大同小异,都被日本“顾问”把持着实权。

佟先生说他有妻有子,又说他那土得掉渣的糟糠,实在配不上他这样的鸡特焖,所以……佟先生又说:“嗨,闲着也是闲着,玩呗。”

万斯白是半个中国通,他起初以为佟先生所说的结婚是纳妾。结果不是。

佟先生是跟一个“青果子”结婚的。

风月场上的专称,把尚未接客的雏妓叫青果子。那些身世可怜的女孩,刚到“上市”年龄——大多是十四五岁,就有买主前来商谈。买卖双方根据她的身高、颜值、肥瘦、才艺等等元素来讨价还价。卖主根据买主的要求,来决定“婚礼”仪式的繁简。无论繁简,一场婚宴总是免不了的。“婚礼”过后,青果子可以陪伴买主两到四周,再返回原先的花苑,变作“红果子”,开门接客。买主若有其他要求,也行,一切都可以谈,就看价格是否能让卖主满意。

万斯白对此行径产生好奇。

万斯白的好奇跟他的职业有关。这位中等身材、尖削下巴的意大利人,是个双面间谍,他表面上为日本情报机构效劳,暗中却甘当东北义勇军的马弁。

佟先生向万斯白发出邀请,两人结伴去了一趟清香馆。那是佟先生常去的花苑。

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往那赫赫有名的、挂满红灯笼的、人流熙熙的商业街奔去。

黄包车在一个欧洲风情的拱形门廊前边停下了。

门廊内是幽暗的前院,地面上黑乎乎的一坨一坨,像随意堆放了什么东西。万斯白放慢脚步,渐渐看出点眉目,潮湿的地砖上,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十多个男童。

万斯白对这些男童很熟悉。在这座城市的繁华街道上,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他们通常被称作小叫花子。他们衣不蔽体,面黄肌瘦,浑身泥污。他们白天乞讨或偷盗,晚上随便找个地方过夜。

报纸上说,每年冬天,都有上千个小叫花子冻死在这座城市的街头。

佟先生是熟客,进门,跟大堂里两个太监模样的男人寒暄几句,便被引到“他的姑娘”的房间。万斯白初来乍到,按惯例,得给他安排一场选秀节目。

万斯白一连欣赏了十几出程式化表演。他坐在一个红彤彤的房间里,一个又一个花季女孩,面带微笑,从门外姗姗走来,驻足,转身,扭臀,又姗姗而去。

万斯白选中的女孩叫翠兰。

万斯白很快从翠兰口中得知,在同一家花苑,每位客人只能拥有一位“他的姑娘”,否则就是不讲“面子”。

万斯白知道“面子”的意思,也懂了翠兰的意思。中国人话里话外,意思真多呀。

在接下来的一周之内,万斯白独自一人,连去三次清香馆。入乡随俗,他每次都跟翠兰待在一起,两人嗑点瓜子,喝点红茶,也喝一种名叫啤酒的新式饮料。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之外,还吧唧吧唧地亲嘴……

第三次去,万斯白把翠兰发展成了他的下线,但没有告诉她,他一手构建的暗战组织,有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名字——“松花蛋”。

万斯白离开大连去“新京”那天,坐的是夜车。他走出大和旅馆的半小时前,佟先生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杀了。

在北去的火车包厢内,万斯白跷着二郎腿,边喝啤酒边在心里头嘀咕,他即将踏入的那个伪满洲国,跟自杀的佟先生一样一样的,都是不伦不类的鸡特焖,瞅着真他妈烦人。用大连方言来说,叫“血待人恨”。

万斯白倏尔想起佟先生的那句话,“嗨,闲着也是闲着,玩呗。”

万斯白呵呵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