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钢

李柏安和我是同年兵,同时分在指挥班。他瘦小,白,面容姣好,像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如果男扮女装,混迹于女子队伍,他定然娇美不让巾帼。

但是,他有个毛病,抠!

我们发了津贴,第一件事都是买双黑尼龙丝袜子,将部队发给的浅绿色棉线袜子换下来。至于那种冬季穿的呆傻、笨拙的白帆布袜子,我们根本不屑一顾,发下来,就放进提包的下层,雪藏起来。

他不。偏偏冬天穿白帆布袜,夏天穿浅绿色棉线袜,让自己的两只脚显得很臃肿,很颟顸,自己在全班面前,尤其怪异,像个守财的老地主。

本来,你看他那秀气的底子,应该是唇红齿白的。可是,他却唇红齿不白。为什么?他抠,舍不得买牙膏。每个我们用黑妹、用中华刷牙的早晨,他都是跑到炊事班,用羹匙舀一点盐面,送进嘴里,再喝一口水咕咕一涮,一吐,万事大吉。

你想,整天用盐面渍染的牙齿,能白吗?他的牙总是灰不唧的,好似压酸菜缸的石头。

还有,每个周末,我们都轮流请假,去海城街面上转一转,买一些东西、书或者香烟。他呢,不。他从来不请假、不逛街、不买东西。

他就攒钱,一分都舍不得花,能把钱攥出汗来。

我问他,李柏安,你为什么不去街里?不去买东西?不会享受呢?

他说,过日子的人没有到街里乱窜的。我爸爸说了,赶集上店,不如打扫庭院。

我们一些人问他,你把津贴攒下来不花,准备干什么?

他说,反正有用。之后,就旁若无人地拿起脸盆去水房洗衣服,或者拿起扫帚去厕所扫除去了。

一天晚上,我们在哨位换岗,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告诉你,我攒钱,就是要复员后回村娶媳妇,过日子。他趴在我耳边说,我们那个地方媳妇便宜,二十来块就娶个媳妇。

他是山东沂蒙山地区人,侉子,口音软、拐弯儿。二十来块,从他口里出来,是“赖儿十来块儿”,媳妇,是“席分儿”。听他说话,让人想笑。

我不笑。我问,这当兵都两年多了,你该攒一百六十多块了,能娶八个媳妇呀。

他说,娶那么多“席分儿”干吗?我还要买车子、手表、缝纫机哩。

我由衷羡慕他,说,我们津贴一到手,没几天就花光啦。你小子厉害,真是过日子的好手啊!

他说,日子是过出来的,不好好过,怎么行?

说得我一下子没电了。好像自己就是个败家子。

这年秋天,我们连去辽西山区修筑战备路,营首长命令我们指挥班去营农场帮忙护秋和秋收。

营农场坐落在一个叫温香的村庄。温香是广袤的平原,除了零星的玉米地,一概是金澄澄的水稻。这个地方好,水泽挨着水稻,水稻依偎着水泽,在渠里可以捉到肥肥的草鱼,在稻田里能够挖出长长的黄鳝。

我们驻守在这里,如鱼得水,天天吃鸭肉炖草鱼、黄豆炖黄鳝。

除了看护田里成片的水稻、场院成垛的庄稼,我们的任务就是摸鱼、挖黄鳝。

可是,一天晚上,稻田埂上、垄沟里,却意外地钻出了大大小小的黄鳝来。在夕阳下,黄鳝唧唧叫着,翻卷着,喷吐着黏黏的唾液,仿佛在躲避沸腾的热水,或者被谁拦腰砍了一刀,很仓惶很污浊地四处乱爬。

就在我和李柏安很兴奋地要摘这些“桃子”的时候,只觉脚下一阵颤栗,远方的房屋和天际冒出几缕浓浓的烟尘,接着,有人高喊,地震啦!

我们径直向浓烟滚滚的村庄跑去。

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呀,这时候,就要当仁不让。

冲进村子,大队书记老崔说,都是经历过巨震的人了,这是余震,虽然塌了几间房屋,人员应该没事。

就见有几个人抬着担架匆匆跑过来对老崔说,崔书记,老葛割稻子太累了,在房里睡着了,地震时没跑出来,砸断了双腿,需要住院治疗……

老崔说,那还磨蹭什么,快去医院呀!

可我们没有钱呀!

老崔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唉呀,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我没有,大队也没有呀!

这时,李柏安说,我这里有钱,给老葛拿去治疗吧。他撕开衣袖里密密麻麻缝好的一块军绿布片,拿出了里面装在塑料袋里的纸币,是一百八十元。

过后,我说,李柏安,行呀,境界挺高啊。

他说,好钢当然要用在刀刃上嘛。

我说,你不娶媳妇了?

他说,不会接着攒呀?

年底,李柏安被调进营部,给营长当通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