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说不出啥了,锤子来这儿是为看自家的羊,二黑,你来这儿是为啥呀,看热闹来啦?”二黑眨巴眨巴眼睛,说:“老孙大哥,你、你也没说,卸、卸一只羊给、给多少钱哪?”“乡里乡亲的,出把力气要啥钱?你给兄弟家卸羊要钱哪?”“可、可有句话讲、讲得好,亲、亲兄弟明算账,再说了,这、这年头,力气才、才值钱呢。”“那行,二黑,你就一直陪锤子看羊吧,喝酒时你也别去。”“那不行,我还没、没吃杀猪菜呢,我要吃、吃猪蹄子,吃俩!”
杀猪菜当然得吃,男人们卸完羊出一身透汗更能吃能喝了。洗手擦脸,两张桌,东屋一张,西屋一张,纷纷落座。女人们负责倒酒端菜,五花肉炖酸菜、煎血肠、蒜泥拆骨肉、手掰猪肝、熬皮冻、冻白菜大葱青萝卜蘸酱,总之浩浩荡荡,摆满圆桌。安达手拉手坐在主座,酒杯里倒的却不是“北大荒”,而是红盈盈的果酒,老孙举起酒杯说:“大伙儿先尝尝这杯’甜蜜蜜,这是我俩儿子——孙宝和小舒总用咱当地甜菜根自酿的酒,贼啦甜,一点生青味都没有,还申请专利了呢。现在大城市的年轻人喝酒都讲口感,甜菜根这东西补中气,盈血亏,利肝胆,常喝身强体健。这酒北上广深的订单还不少呢。”
在一旁点烟倒水的孙宝和小舒总听了就乐,孙宝说:“我爸走到哪儿都不忘替我们做广告,可这是在家里呀,爸,你这是把广告做到家了。”
老孙趁机又拎起一桶豆油,清亮亮黄澄澄,像金子化成的。“说我做广告,那我再做一个,这是我儿子他们试验田里种植的非转基因大豆榨出的豆油,纯绿色无污染,一点化肥农药都没上……”
放下豆油,老孙又提起一袋印有“粒粒香”字样的大米……
“爸,你快拉倒吧,大家伙儿都等着喝酒呢……”
老孙乐了:“喝酒,喝酒,我这是习惯了,到哪儿都显摆。”
老铁又品了一口甜蜜蜜,竖起大拇指,说:“嗯,我们的马奶酒,酸酸的,这个甜甜的,各有风味呀!”
“好喝就多喝点,这酒三十二度,就跟饮料似的,没劲,平时俺们就拿它漱口。”老孙带头,不一会儿就唰唰唰喝了好几杯,然后改六十度,酒席这回正式开始。老孙站起来,他在西屋亮嗓子,不用扩音器东屋都震耳朵:“我说老少爷们儿,今天是个高兴日子,啥也不说了,我的蒙古族大兄弟,我的老铁来啦,感谢大家给我老孙捧场,帮忙杀猪卸羊!”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就整了,这是欢迎的酒,当然得整,两个屋子的爷们儿都不差事,都跟着整了,特木尔也必须得整啊,大家伙儿都是为自己来的,忙活大半天了,怎么也不能再喝到月亮门儿。这当中有人没整,就是刚才袖手望天那两位,他俩坐东屋,本来二黑按捺不住要整来着,锤子拉了拉他衣袖,夹一个大猪蹄子放他碗里,两人又眯下了。
没觉得咋了呢,已酒过三巡了。老孙来了兴致,要给大家唱首歌助助酒兴,这歌特木尔每次来他都唱,说白了,就这首歌他能唱完整,歌名叫《两只蝴蝶》,他非说是“两只扑棱蛾子”.老孙唱歌粗声大气,在屯子里号称跑调歌手,这主要是他小时候学过二人转,唱啥歌都能跑到二人转上去——“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一个大老爷们儿,摇头晃脑地翻着大厚嘴唇子唱“张张嘴”“小溪水”,而且满嘴都是东北大(米查)子味,旁边的人就夸他,说:“哥呀,你这二人转唱得挺好哇。”“我哪唱二人转了?耳朵聋了咋的?我唱的是流行歌好吧!”旁边的又说了:“听完老孙大哥唱的歌,我都想喝大(米查)子粥了。”“想喝大(米查)子粥哇?煮!让你嫂子现在就煮!”
老孙唱罢,掌声稀稀拉拉的,等他提议让老铁唱一首蒙古歌时,里外屋的掌声这才热烈起来,落差如此之大,老孙也不妒忌,只呵呵笑,自我解嘲道:“我这是抛砖引玉,主要想让蒙古族大兄弟唱,人家的草原歌才好听呢。”
特木尔唱的是《蒙古人》,别看他汉语说得笨,唱起歌来舌头就伸直了。他的歌声刚起,厨房里的女人们就都放下家什挤进屋来,都想一睹蒙古族大兄弟的风采。就像老孙说的,蒙古歌确实好听,“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辽阔无边的草原,是哺育我成长的摇篮……”女人歪着脑袋听,男人支棱耳朵听,这歌里的画面感太强了,好像呼伦贝尔大草原就在眼前,蒙古包冒着炊烟,牛马羊都撒了欢,勒勒车轱辘转着圈……村民有没去过呼伦贝尔的,其实想想离得也不远,也就千八百里地,就隔着个大兴安岭,轿车开得快的话,大半天的时间就到了,于是下定决心,明年夏天说啥也要去那边旅旅游,骑骑马,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打打滚,保准心情舒畅,再找特木尔兄弟喝顿酒啥的,多美呀!
其中听得最神往的,是个叫李大美的女人,她扎着花围裙给各桌的杀猪菜里添酸菜汤,那会儿就倚在门口,看特木尔的眼神跟酸菜汤似的,黏稠稠又清汪汪,等特木尔唱完,她就扭着腰肢凑上前,专门给他的碗里加了勺汤,一边说:“哎,大兄弟,我咋看你像电视里的一个人呢,也是你们蒙古族唱歌的,叫腾啥来着?”“腾……腾格尔。”有人提示。“对,就是他,不过你可比他长得帅多啦。哎,大兄弟,你要是不走哪天上俺家,俺做好吃的招待你!”“上你家吃饭?你让大兄弟吃热豆腐咋的?”老孙说完,大伙儿笑了。“大兄弟想吃啥我就给做啥!咋了?人家大兄弟可是正经人,哪像你们这些骚爷们儿。”李大美随后屁股一拱,大伙儿又一阵笑。
特木尔虽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臊得满脸通红,这会儿就端起酒杯,转移话题,和大伙儿说:“夏天呼伦贝尔得去啊!去了咱住蒙古包,宰羊,手把肉得吃,马奶酒得喝,歌得唱!”嚯,刚想着去草原就接到了主人的邀请,屋里屋外的气氛一时间爆棚了。
锤子和二黑今儿是铁了心穿一条裤子,哥儿俩在酒桌上,一个在盘子里里挑外撅,一个在碗里挑肥拣瘦。特别是锤子,好像存心找别扭,别人鼓掌,他盘手;别人敬酒,他屁股都不欠,瞅也不瞅;别人哈哈笑,他倒也笑,只是皮笑肉不笑。邻里拍拍他的后腰,低声问他:“锤子,你咋了?”“我?没咋呀!”锤子一副无辜的样子,“正常,正常。”他说正常,老孙是明眼人,早觉察他不正常了,来东屋敬酒时用话点他:“锤子这是在城里当大老板当惯了,做派都不一样了哈!”二黑接过话:“那是!锤、锤子在哈、哈尔滨浴池当搓澡领导,当了十、十几年呢。”锤子用一块猪蹄堵住了二黑的嘴,回头说:“老孙,现在在咱屯子里你才是大老板,孙宝有出息,你当爹的也硬气,嘴大说啥话都好使。”“我老孙的嘴确实大,但说话讲理,有话咱唠到桌面上,别卡在嗓子眼儿里。”“我说锤、锤子,老孙大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有话你、你就竹筒子里放屁——照、照直崩吧,你要不说,我、我替你说得了!”二黑梗着脖子站起来,“锤子他是想……”“我想和特木尔掰腕子!”锤子把话抢过来,一边又塞二黑嘴里一块肥肉,“都说蒙古族兄弟劲大,我就想和他比试比试……”“锤子你、你喝迷糊了吧,你不、不是要、要……”二黑一着急,磕巴得更厉害了。
“早说呀,掰腕子没毛病,要不你和老铁比摔跤,那才能比出谁劲大呢。”老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