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假牙

我仰面死在木板床上,时间大约在午夜。我女人毛伍氏的哭声惊醒了邻居老章,他敲门进来,看到我的女人毛伍氏慌乱一团,便问:“你怎么了?”

章镇整条街上,寂静得只能听见毛伍氏撕心裂肺的哭声。月光混杂着煤油灯的光微弱地照在我的脸上。老章来到我的跟前用他滚烫的手接近我的鼻孔,他惊呼了一声,说:“死了,死了!”

毛伍氏更加绝望地痛哭。

“毛队长咋就死了?”老章问。

“他晚上喝了一碗酒,再也没有醒过来。”毛伍氏抹干了眼泪说,也可能是哭干了眼泪。

“他是个好人嘞,好人就不该死。”

毛伍氏的哭声更大了。她的哭声宣告了我家庭权威的终结。我活着的时候是这个镇上的大冶湖巡逻队队长,章镇伪政府不承认我这个队长的合法地位。兵荒马乱的年头,它也顾不上我,任我这个队长自生自灭。大冶湖巡逻队不过是个松散的组织,由毛村十几个渔民组成,平时各忙各的事,只有匪患严重的时候聚集在一起。即便如此,也没几个人真正站出来一起巡湖,我们依旧是一盘散沙,根本扛不住水匪的侵扰。

日伪警察局也不管我们渔民的死活,我们能躲的就躲,实在躲不了便交钱物保自己平安。有一次捕鱼的时候,芦苇荡里忽然冒出几个人,抢走了我的渔网和渔船。通常,我们的船都一字型排开,用绳子互相拴在一起。我的渔船那晚刚好停在一排船的最外面,几个水匪剪掉了绳索。

“什么狗屁队长,自己的东西都保不了。”有人丧气说。

“没枪没子弹,谁把他当人看。”又有人说。

“人家也没枪,照样抢了他。”还有人说。

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庆幸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连我也跟着他们庆幸,这样的事情只发生在我身上。万一这件事发生在他们某一个人身上,要是不从,船没了,人也没了,怎么办?我的女人毛伍氏对我说:“做乌龟,也不要做狗屁队长,这年头保命要紧。”

那件事发生之后,队友们虽然时常奚落我,但并未影响我继续做队长,原因是没人愿意冒着丢命的危险去跟水匪谈判。每次我被蒙面带进芦苇荡里,对方用枪指着我的头,我身体不由地哆嗦。这种情形,我只能听天由命。

匪头说:“章镇今年的管理费为什么没交?”

“我不是镇长呀。”

“我不找镇长,我找你队长。”

“我这个队长是自封的,没有谁给我任命。”

“现在你就是我们的毛队长。”

我被蒙住眼睛,我看不清对方,于是被他们委任成大冶湖巡逻队队长,负责每季度的保护费征收。匪头说:“我会像湖神那般保你们的平安。”

我被章镇的渔民骂成水匪队长。他们说,日本人来了,也没我这么下手狠。我呢,百口难辩,更有甚者,以为我跟水匪是一伙儿的。在日本人走后,国民党又重新回到章镇,我被人告发,好在我跟日伪政府没有关系。加之昔日的匪头做了县里的警察长,他为我做了担保人,我重获了自由。毛伍氏说我的命大。

可我现在却死了。

我在章镇的生活越来越困苦的时候,那个为日本宪兵队做事的镇长,时常把我搞成章镇的反面典型,我成了很多人眼里的坏人。其实这个队长,我不想做,两头都不讨好,章镇伪政府收不上税,水匪那边要的钱也收不上,镇长派人打掉了我好几颗牙齿,水匪同样打掉了我几颗牙齿。我捕的鱼没法在章镇卖,我要划船到很远的河口镇卖鱼,那里对外来人卖鱼收税更重。我早出晚归,更加小心翼翼地生活。我尽量忘掉我这个所谓“毛队长”的身份,我的名字叫毛细,他们却忘了我的名字,只叫我“毛队长”。

哎,我是谁。直到我死去,依旧被人叫作“毛队长”。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纵观我的一生,死后才发现自己真正的价值在那几颗假牙上。

我活着时,我笑了,他们问我假牙是金子做的吗?

“假的,假的。”我说。

“假牙镀金,装个有钱人呗。”连我的女人毛伍氏也看不惯我。

我摇了摇头说:“门牙破了漏风,破财。”

在这个镇上除了镇长,只有我补牙。他们都说,毛队长是个有钱人。

那个给我镶牙的人说过,他每年都要来章镇住一段时间,但我从不知他住在哪里。他给我补完牙,说:“这七颗补牙,每年一诊,三年一换。”

哦,我原以为这金属牙不用再换,要是这么麻烦,我死活也不让他补牙的。

可是直到我死去,这个人还没出现。我快三年没见他了。

我的女人用准备好的三块银元换了一副棺材、寿衣和布置灵堂的白烛、横幅、白布、香纸、灵牌等。

她的痛哭惊醒了老章,这个她平日最不待见的人。这个时刻,只有他能帮上忙,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此刻他是唯一能给她带来抚慰的人。

老章把我从木板抱到棺材,他用我没喝完的白酒擦拭我的身体。这酒的气味怎么留有他的口臭?他居然先喝了一口。跟他身上的气味比较,还是酒精的气味好受。布置好灵堂,他点燃第一支香,递给我的女人,她虔诚地给我作揖,跪拜。我的灵位上放着我生前的一张不像我的画像。这张画像是我坐牢时,狱警叫人画的,现在派上了用场。

毛伍氏把她缝补好的裤兜小心地撕开,取出两块银元,交给老章,让他请几个人,把我埋了。

我冰冷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星空一贫如洗,寒风刮着窗子发出哐啷的响声,彻夜不停。我的女人哭累了,她靠在棺材边睡去。空荡的堂屋那盏快要烧尽的油灯发出微小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的女人早早醒来,油灯早已熄灭,她接着哭,堂屋的大门敞开,天正开始放亮。老章给我送了花圈,把八仙桌和香炉摆好。老章第一个给我上香,烧纸。我的女人在堂屋的大门外点燃了一串鞭炮,声音震响着早上宁静的小镇。

“毛细死了,毛细死了。”

我的死讯传遍了章镇。

认为我该死和不该死的人,他们陆续来到我家吊唁。

送来吊唁的花圈排满了灵堂,甚至章镇的镇长也以个人的名义送了花圈。镇长无疑是章镇最大的人物,他派人送花圈放在我的棺木的正面,非常的显眼,每个来吊唁的人都看得见。

“毛队长,好人啊。”他们惊人一致地赞美我。

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种种“不是”,从不放过。现在他们却在悼词中赞美我拥有美德的一生。

吊唁活动持续了两天,亲朋好友该来的都来了,恐怕也不会有人再来了。在我的遗体即将抬走时,一个人走了进来,白胡茬的脸上,爬满了老年斑,走路却很稳健。他在我的遗像前鞠躬,上香,他围着棺木转了两圈瞻仰我的遗容。

“毛、毛队长,我,来晚了。”他嘶哑地喊我。这么看来,他以前认识我,他叫我毛队长,我的过去,他多少是了解的。但我的女人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