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忽至

一、

1980年夏季,大半辈子生活在村子里的人都还不知啤酒为何物——那颜色黄黄的像马尿一样的东西,也能称之为酒?也能像白酒一样喝?可很快村里人便认可了这种东西,这与姑父的经销策略有一定关系。他在自家的门店前摆开场子,让人们免费试喝,一瓶不够,还给第二瓶,仍不够,三瓶四瓶随你开。一些平日里离不开酒的人自然不甘示弱,敞开肚皮使劲喝,结果喝够了两瓶,肚子便胀得不行,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了。这些人现场体验的结果是,这种“黄酒”不辣嘴,没有白酒那种烧灼劲儿,喝进肚里不会生出燥热感,也不上头,比喝白酒舒服。就这样,姑父在村里的啤酒销售市场很快便打开了。不只是我们大镜村,就连附近村庄的小卖部也都到他这儿来进货,啤酒的销量一路攀升。

姑父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家里的景况自然也不同以往了。可他究竟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当时的热词“万元户”用在他头上肯定不过分,他像一只迅速膨胀的气球一样,带着“呼呼”的声响,快速成为了大镜村的首富。

姑父在村里率先拥有了一辆卡车。当时,不只我们大镜村,就是十里八乡所有的村庄算在一起,也只有他能买得起卡车。买卡车干什么呢?自然是用来拉啤酒。自从有了那辆卡车,他每天往省城跑好几趟,来来回回地拉啤酒,一拉就是满满的一车厢。

那时候的啤酒都是瓶装,十瓶并在一起,用塑料绳上下串缠着牢牢捆住,使劲一提溜,就可以拎走。我还从姑父家的门店里拎过啤酒,那是父亲的一位县剧团朋友随团来村里唱戏,父亲请他到家里吃饭,让我去姑父家拎的。我记得当时战战兢兢的,非但手不敢使劲,腿肚子还哆嗦,生怕扯断了绳子,一捆啤酒掉在地上摔碎,再把自己的脚砸伤。看我窝囊的样子,姑父呵呵笑着说:“你怕啥?使劲提溜吧,散不了架。”

有了卡车之后,每次出门,姑父都是自己开车。他什么时候拿的驾照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以前会开拖拉机。那辆卡车是白色的,车厢很长,车头很高,一副钢筋铁骨的强壮模样,开起来“呜呜”地响,很有气势,跑起来也“咣当咣当”的撼人心魄,用一种霸气的力量显示着它独一无二的存在。自然,每当他开车穿过村街,那些站街闲聊的人们,即便嘴里有最新鲜时髦的话题,也都霎时闭口噤声,两眼追随着卡车的踪迹,直到它呼叫着绝尘远去。随后,话题便一致改成了姑父的发家史,你争我抢,津津有味地轮番“兜售”有关姑父的逸闻琐事,仿佛他是天上下来的仙儿,处处光鲜无比,惹人注目。那些在街上玩耍的调皮孩子,更是跟在车后拼命地奔跑,边跑边“嗷嗷”地喊叫,一直跟到他的店门前,哪怕尘土落了满身。

仅凭批发啤酒就能发家致富?如果是现在,答案极有可能是否定的,可在那时候,姑父的财富积累过程确实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毋庸讳言,那辆卡车为姑父家走向富裕立下了汗马功劳,姑姑曾在我家不无炫耀地说过,这辆车的出现证明她家确实有钱了,这辆车也让她家确实更有钱了。她说完这话,我母亲就问她:“你家到底有多少钱?你知道吗?”姑姑就没话了,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反正挺多。”我母亲就笑话她,说:“外边有个好耙子,不如家里有个好匣子。他就是在外面耙再多的钱,你在家里不管紧点儿,最后也落不下嘛儿。”姑姑就咧着嘴辩解:“我费那个心干啥,有我吃的喝的就得了呗!”我母亲笑笑,没再说话。

那辆卡车开了两年左右,就被姑父卖掉了,随即又买来一辆蓝色的卡车。为什么要换车?众说纷纭,但多属猜测,始终没人从姑父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新车就不只用于拉啤酒了,还拉玻璃、布匹、家具等,这时候,姑父家的小店已经变成了村里的百货商店,规模扩大了四五倍,而且还搬到了十字街最显要的位置。从此以后,他家柜台也不自己站了,雇了邻村姑父的姨妈家两个闺女来站柜台,车子雇了姑父的姑姑家儿子来开。

二、

20世纪80年代末,县里的领导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开始在全县范围内卖户口——七千元一个县城内的商品粮户口。七千元,那时候不是个小数目,然而一些有钱的父母为了让子女脱离农村,吃上商品粮,纷纷慷慨解囊。因此县里的收入颇丰。姑父和姑姑就是这群父母中的一员,他们毫不犹豫拿出一万四千元,给两个闺女买了县城的商品粮户口,这足以证明他们的经济实力。可等买好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这类商品粮户口根本没啥用,花的都是冤枉钱,虽说从此以后成了县城里的人,可不给安排工作,搞经营也没有任何优惠,空有虚名。不久之后,随着户籍政策放开,更证明姑父和姑姑当时犯了“冒进主义”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