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

也不知是谁家的小板车,周荣宽白捡了来用,轮轴有些缺油,每转一圈都要吱嘎一下,每吱嘎一下,他的心就咯噔一下。黑夜里,城中死寂,远处偶有一两声犬吠。真不该做这种事的,他有些后悔,更多的是害怕,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做贼一样。

出和平门向北三四里,路越来越不像路,他停下来擦擦汗,喘了口气,胆子又大起来。江滩就在前面不远,他把小板车上的麻袋扶了扶,继续推。他要在江滩边找一处荒地,把麻袋埋了。

麻袋里是他的仇人白酉生。

白酉生跟周荣宽年纪相仿,五十出头。他们住在同一条巷子,檐头挨着檐头,山墙贴着山墙。他们自打一出生就不是好邻居,而是仇人,不知从哪一代起结下的世仇。小时候,他们没少打过架,周荣宽额上的疤便是在十岁那年被白酉生的爪子抓下来的。二十岁那年,他们争过女人,两败俱伤,最终谁也没得到,两家积怨却更深。后来各自成家过日子,周荣宽在崇善堂当伙夫,白酉生做了剃头匠,三日不碰面,碰面没好事。若干年后,他们两家的世仇又自然延续给了下一代。

他们两家山墙之间长了一棵小叶黄杨,碗口粗,据说上百年了,算是名贵古树,值些钱。周荣宽说树是我家的,白酉生说树不是你家的,他们为了这棵树没少吵架。也许溯起源来,他们的世仇就是从这棵小叶黄杨结下的。后来他们不争了,有什么好争的,树就立在那里,谁也别想卖,谁也拔不走,于是搁置争议。但他们又为别的东西争,为别的事情吵,就算没事也会找事。有时一大早,两人跨出家门赶巧四目对上,都鼻子里哼一声,各往东西,背后各骂一句,今儿出门遇鬼了。天注定他们尿不到一壶。

白酉生长得比周荣宽粗壮,脾气暴躁,但嘴笨,一旦吵架,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粗话,不及周荣宽条分缕析,有理有据,所以他常常吵不过,便用拳头说话。周荣宽嘴上快活了,身子骨没少挨苦头。但有一事算周荣宽能耐,周荣宽剃头从来都到白酉生的摊子上,剃完头站起来,神气活现,比踢馆的武夫打了一场胜仗还得意。别人问:“你怎么敢的?”周荣宽昂着头说:“我就是这身胆气。”在这事上白酉生窝囊啊,心里窝着火,手上还要把他的头剃得漂漂亮亮,剃不好砸自己招牌。周荣宽有时还出言挑衅:“有种把我脖子抹了去哉。”白酉生真有一刀划下去的冲动,可是人命关天,得忍。

“你不是挺横吗,有本事你爬起来呀。”周荣宽停了车,朝麻袋说。

麻袋一动不动。

四野一片空旷,燕子矶矗在远处,似江边饮水的巨兽。北风呼呼地吹,江边的浪声和枯草的摩挲声混在一起,不响,却空洞而遥远,像从地狱里飘出来的。周荣宽一激灵,往掌心里吐一口唾沫,搓搓,从麻袋底下抽出一柄铁锹,撸去一片枯草,开始挖土。

“以后定神了,你狗日的闭了嘴,再也没人争啊吵的。”周荣宽跟麻袋说。他力气小,白天又累着了,挖一阵就停下来歇会儿。

好一阵子,才挖出一米深的坑,估量着大小差不多了,他把麻袋从小板车上卸下来,滚到坑里去。

“我可交代你,到了那边,你们一家子团聚了,可别仗着人多合伙欺负我家女人孩子。”周荣宽用铁锹指着麻袋说。

“你可记好了。”周荣宽铲一锹土,覆在麻袋上。

“那天要不是我在崇善堂里做活计躲过一劫,也跟你一起下去了。”周荣宽又铲一锹土。

“没有棺材,你多担待着。能有个麻袋算不错了,白天我埋了多少尸首连个麻袋都没有,依着你那副嘴脸,被野狗吃了我都懒得理。”周荣宽说。很快,麻袋掩进土里大半。

“我说你充什么好汉,那么多当兵的都打不过,你一个剃头匠能干得过枪炮?浑身马蜂窝似的,还死攥着剃刀不放,掰都掰不开,剃刀你收好了,到下面继续干老本行。”埋得差不多了,周荣宽胳膊支在锹柄上歇会儿。

“咱们房子都给烧了,小叶黄杨只剩一根黑杆子,你也别记挂着,入土为安,咱们两家的恩怨算是了了。”周荣宽说。

“我记着你们是民国二十六年冬月没的,我孤家寡人一个,以后谁会记得我哟。”周荣宽抹一把泪,用铁锹把耸出的坟头拍拍实。

周荣宽从怀里掏出一把纸钱,吹着了火折子,点上,火沿着纸钱扩散开。周荣宽烤着手说:“别一个人花了,记得给我女人孩子捎些,我到处找啊怎么也找不着他们,要不是为了找他们,我也不会在巷子里撞见你。”烟有些熏眼睛,周荣宽用手背抹了抹,越抹越止不住地流泪。

纸钱燃尽,火星子随西北风飞舞一阵,游魂一样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