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羽

一、

这个民族每年会选择一座山或一条河,开始祭拜:每个人站在构成山的或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临摹石头的纹理。祭拜过后,他们将所有纹理汇集成一幅地图,按图索骥,对照所有族人的身体,核对出皮肤褶皱形态与地图图案一致的那个人——他将被赠予以所有族人描摹的石头纹理锻打出的剑,成为持剑人。

据说,他舞剑之时将获得山河之力;据说,他将会长出第三条手臂,因为人的双手无法握持那柄剑。以下均为大量“据说”。

持剑人用第三条手臂杀死的每一个人,尸体伫立于泥土,缓慢生长成一棵树,从树上落下一颗果子般的灵魂,如孩童形态,其意识是死者的子嗣。

持剑人吃面时、劳作时、交媾时,果子般的魂灵会一路跟着他,在他身后排成漫长的队伍。每一个与之决斗的人,都会看见他身后的上千个孩童——有的吃着糖葫芦,有的手持蜻蜓,有的正在和泥。

在“果子鬼”体内有宇宙中的一片静止之处,在那里不断循环播放结下“果子鬼”的人死亡之时的回忆,如螺丝在工厂里不停旋转,如骆驼在沙海上亘古漂流。

这是其中一只“果子鬼”体内循环的记忆——

从很多代人之前起,你的家族遭受了诅咒。据说诅咒的起因,是躲避战乱的先人们于林间捕捉了上千只狐狸,剥皮,披上狐皮的族人伪装为狐,在山间迁徙,避开敌族眼线。逃脱后,族人解开狐皮,扔于江面,涉水而过。在他们身后,成百上千只狐沿江流去。

后来,迁往他乡的族裔又喝到了那条江的水。或许那条江一直在大地上跟随于你们身后,通过下雨、溪流、一口口井,一寸一寸迁入他们咽喉。

饮下江水的人,第一胎生下的孩子必然是一只狐狸,杀死它之后,生下的第二胎便是人。数代人以来,你们一直如此杀胎繁衍。

你每天晚上前往地下室,观测与记录狐狸的影子——作为你失败前身的第一胎的哥哥一直活着,没有被母亲杀死。

随时辰变换,狐影在墙上投影出壁画:你们怀孕时,胎儿从一个细胞出发,重新行走一遍从远古开始的迁徙历程。你们将不断重复这一过程,直到未来某一天领悟到,人要对自己的全部基因负责,其间每行代码都是你所做出的选择,都是你所要背负之事,那时人才能重新出生。

你们第二胎出生的人,虽然身体是人形,但是站在月光下,会有一条尾巴的影子。如果置之不理,影子会在夜晚越长越长,逐渐长成一个人,“影子人”将缓慢覆盖你。

所以,你们需要定期割断月光下的影子尾巴。如何割下一条影子尾巴?需要先用命名捕捉它,然后以修订名称的位移,将一把人形尖刀缓缓插入,在梧桐树落下叶片时走神的刹那,月光下的酒肆内,你把切下的一根根尾巴做成菜肴。

希望从日夜缠绕自身的战争梦魇中解脱的剑客,会去酒肆与烹饪者决斗。武器撞击厨具时发出打铁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剑客逐渐溶解在他的梦境里,像一条尾巴被切落,飘荡成一团绒毛。

二、

持剑人的斩术可以将一片轻盈的乌鸦羽翼雕刻成一尊微型雕塑,家乡的每一座佛像都是他如此修建的。人们围着那片羽翼开垦、耕作,种出一座座寺院。

据说,杀死他的人夺走并握持他的剑,将得到他的全部记忆,继承他的剑术。

后来,在某场战斗中,持剑人第一次落败,他的第三条手臂砍断了另外两条手臂。剑被对手捡起,然而,握持者什么都没有记起,并未继承到任何一丝记忆。

那柄剑轻盈如羽翼,没有任何重量,所以人的双手无法挥舞它,因为人的肉身只能挥舞有重量之物。新的持剑人需要用漫长的余生来学习让肉体适应无重力的空间,生长出第三条手臂,以非肉质化的器官使用非人之物。

上一任持剑人第一次举起剑时,感受到的是整个民族山川般纷繁浩瀚的记忆:每棵树上果子的干涩与糖分、每条山路上的石子被人与兽践踏的印迹、每条河里的鱼吐出的气泡的折射度……他一一继承。

在不可数的纷繁斩击中,他将记忆切分成无数片乌鸦的羽翼。每当其中一片被人们修筑成佛像,他便忘记自己的一段生活

他在一下下挥舞中斩断一丝丝记忆,剑的重量逐渐逸失,直至轻如羽翼、毫无重量。他已记不起任何事,无法分辨自身与外物——这是人最重要的知识。不再区分敌人与自身的他,一条手臂斩断了另外两条手臂。

他砍断自身的那一下斩击,斩出了最完美的一片鸦羽,如文字般轻盈,无声却响彻整个宇宙,生命的每根汗毛会听到。他斩出了若“果子鬼”体内静止之处般的空间,在里面死去。

因为他已斩毁了一切记忆,所以下一个拿起剑的人什么都没有记起。

他躺在寺庙泥土内的身体长成一棵树,枝丫上落下一只忘记自己姓名的鸟,此前它一直在不停歇地飞行。它衔回某片如文字般轻盈的羽翼,填平他空洞的失忆之海。他将遗忘的每件事刻在清晨树叶上的一滴水珠里,浪花激扬的瞬息,他记起繁花般生长的过往,又于顷刻后忘却。

那只忘记自己姓名的鸟只扇动了一下翅膀——他用完美的斩击模拟出第一下振翅,不断循环构成无尽飞行,如一片雪花不断复刻自我的无数种记忆形态,化作整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