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富贵

生活就是人生的田地,每一个被播种的苦难都会成长为一个希望,他们就是我们的双手。不管身上承受着什么,不管脖子上套着什么,不管肩上负载着什么,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强地活着。——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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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铜烂铁的卖!塑料薄膜的卖!龟壳鳖壳牙膏皮鸡肫皮的卖!”来富贵的爹一路行走一路吆喝,嗓音高亢而略显沙哑,在小村上空久久回旋,多数时候他则提个破铴锣叮叮当当地敲,衔个细竹竖笛呜哇哇地吹,虽不成调,却有着银亮亮的色彩,甜蜜,芬芳,对孩子有着无限魔力。

他们好动,耳朵也尖,知道这是来富贵的爹来了,忙返身进屋,翻箱倒柜一阵折腾,把能找到的都给拿来,好像前日才挨了打,这刻就忘了嗷嗷叫的惨状,先杀杀喉管馋虫再说。

那一年,来富贵的爹和一个叫韶古的瘸子成天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以此作为谋生的活计。后来,来富贵的爹拐了不知哪里的女人跑到我们大刘集的陆巷投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从此靠船下篙,落地生根,结束了居无定所漂泊无涯的流浪生活。听锣听音,听话听声。来富贵的爹说话语调尖脆,硬,侉蛮。一听就不是本地人。他到底是哪里人,又要去往哪里,人们并不知道,有说是四川的,也有说安徽的,总之肯定不是本地土着。人们也不想知道这些,因为不需要知道,就像这世上的很多事很多人,人们不想知道太多一样,哪怕再怎么熟悉,常常只是一时的,像田埂上的兔子,短暂得一溜烟便不见踪影。

这年来富贵的爹三十二岁。一年后诞下一子,就是富贵。

富贵自然随他爹姓,来,回来的来,归去来兮的来。这是陆巷三百多年历史中绝无仅有的姓氏。随着来富贵降临人世,这个由来富贵爹独享的姓氏从此便打了头,开了叉枝。来富贵虽名为富贵,但他的到来却没给一家人带来吉祥富贵,甚至连一点发达的迹象都没有,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吃饭都是大问题。有时候上顿不接下顿,富贵娘就会厚着一张堆满麻子的脸,挎个淘米腰箩,拙到前头庄子上,竹升子借米,瓷挑子挖盐,杯缸子盛油,糊糊弄弄是一天。庄邻与她还不熟呢,就问她是谁,她就说自己谁谁谁,住哪里,匀一点就够,过几天就来还。她总是这样说,但常常一拖十天半月,也不见人来还,来也还是挎个空淘箩,再把那些应承重复一遍。但谁家也不嫌她,只要有还是愿意借与她。乡邻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日子再难,勒勒裤腰带,挺挺就能过去了。“一人省一口,养只大肥狗”“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是陆巷人的口头禅,个个记得牢,分得清,也是世世代代奉持的待人祖训。她既然开口,再怎么说也要匀出一些,能还就还,不还也不指望。既是乡邻,便是缘分,都一样对待,不存两样心。互相帮衬,天经地义,义不容辞,不是应该的吗?

富贵生得真是邪了门,相貌集全了爹娘的短处:一对三角眼斜斜地往上吊,总感觉在仰望天空,有什么稀奇东西想攥进手中一样。他的眉宇宽到能跑火车,干将、莫邪之子赤“眉间尺”也不过如此。富贵天生一张鹰钩鼻,鼻间戳一双朝天炮,炮筒里一年四季挂俩灯泡,像池蛙薄圆的黏膜褶襞,尤其大冬天,一张一翕,冷不丁就啪地炸自己一脸。项上顶一颗大脑袋,冬瓜似的,长着白粉。“冬瓜蒂”上冒一撮瘌黄毛,稀疏,卷曲,杂乱。人们起初都喊他小名,富贵富贵地喊,喊着喊着就喊稀了,喊萎了,最后就不再喊。不知道是谁起的先,喊他来大头,渐渐地,大人小孩都这样喊,“来大头,来——大头”,有意识地断开念,如唤一只小猫小狗,又不给吃的,只是逗它玩。当然,孩子这么唤,也并无多少恶意,谁还没有个绰号呢?就像喊小平叫“大酒杯”,喊我叫“大嘴狼”,一个眼球大,一个嘴阔扁。乡下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只为博点乐子寻些开心。但小孩子不见得都能这么看淡。这世上的孩子,能有这么大心眼的,要么是蠢货,要么就是天才。所以一般孩子听别人这么叫唤自己,心中不悦,定然生气,恼火,性子躁的就急眼,一急眼还会脱口而出“大你妈×”,甚至会发动突然袭击,冷不丁冲过去拽住骂人者的膀臂猛啃一口。我见过夯的,气得眼球血红,像匹饥饿的恶狼,猛地一把拽住,伸头张嘴就是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绺,再往面前啐一口,然后一脚踏上,再狠狠扭扭。才能解心中火气,自然也预备好了双方家长的拳脚之苦。

大头虽已七八岁了,却并不能分辨好赖话,也就不知道什么是气什么是恼,自顾自咧个大嘴叉子,涎着口水,傻呵呵地笑。众人失望之余,颇觉索然,即作鸟兽散,留下大头一人,立在原地漠然地来回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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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有言:七坐八爬,九个月长牙。来大头的痴傻,在出生八九个月的时候就已露出端倪。他牙长得一点也不慢,甚至比别的孩子早,八个月门牙就冒出来了,上下各两颗,齐崭崭栽在牙花里,虽是“牙尖如米小”,却“闪亮赛珍珠”。

人们一面感叹,说这孩子似乎就是专为吃饭而来到人间的;一面心里又直犯嘀咕,怕这孩子将来只是一只饭桶。不过饭桶也成,能吃就有力气,有力气就能干活,能干活还怕被饿死?只是他人都一岁零半个月了还不能站立,腿软的,总打飘忽。大头娘双手抻住他的腋窝打蹲蹲,让他练习腿功。扶着他能竖起来,一松开就躺平了。说话更迟,爹娘逗他,“富贵乖哦,喊嗲,嗲嗲姆妈,姆——妈。”大头只是笑,那笑容如春天绽开的花,丝滑,柔嫩而甜美,只是不出声响,无声开放,偶尔从鼻腔里挤一两粒燕雀嘟哝。人倒是好带,安静乖巧,不哭不闹。庄邻私下里就传开了,都说这肯定是大头麻侉娘子倒生子的原因,大头过鬼门关时被阎王爷绊了一脚,摔傻了……啧啧。语气里满是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