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一日(3)

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个灰突突的圆洞而已,像一个被扯开遮羞布的丑陋真相。那个不规则的圆,仔细看,由一个个小线段组成,一共十三段。前几天一个失眠的夜里他刚刚数过。

现在,他忍不住又数了一遍。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段,比先前多出来两段。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他想,连这颗星都衰老了这么多。

“头几年在伦敦,结婚后搬到了西郊。那边生活压力小一点儿,比伦敦宜居。”

周日上午十一点,聚餐饭店的包厢内已坐满了人。冷菜刚摆上桌,大家围着大圆桌挤坐成一圈,聊得兴起。这会儿正说话的是刚从英国回来的郑宇。老范坐他左手边,大着嗓门儿调侃:“哟,宇哥儿也有嫌生活压力大的时候啊。”

“当家方知柴米贵嘛。”郑宇笑道,“我太太还自己种菜呢,说是有机蔬菜有利于女儿的健康。中国人啊,到哪儿都爱种菜。”

“哎哎哎,过分了啊,”坐他对面的一个女同学起哄,“炫耀起大别墅大院子来了,我们这些蜗居户想种菜都没地方种呢。”

“就是就是。”帮腔的人不少。

“哪儿啊,我还羡慕你们呢。我那儿就是个大农村,天天七点不到商店就全关门了,吃的也不行,就说蔬菜吧,”他指向面前一碟碟的精致小菜,“咱们光冷菜就有这桂花糖藕啊,蒜蓉秋葵啊,凉拌苦瓜之类的……那边顶多给你弄个土豆生菜,撒点黑胡椒跟盐,就算一顿了。”

“难怪身材保持得这么好,原来是吃草吃的啊。”老范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又拍了拍郑宇的。

郑宇夹了片糖藕递进嘴里,笑而不答。他打小爱吃甜食,如今却很节制。年轻时代谢快,胃口跟金角大王的羊脂玉净瓶似的,投进去都听不到个响,还不发胖。现在不行了。现在但凡多吃两口,立马在小腹上显出来,得一连跑半个月步才能减下去。他如今每天都坚持晨跑,身材保持得挺辛苦。

“你别被他骗了。”那个叫刘萤的女同学看来不打算放过他,说,“他要真羡慕呀,早就回国发展了。”

“我倒是想啊,”郑宇用纸巾擦了擦嘴,做出一脸怪相,“主要怕竞争不过你们,不敢回来。”

不出意料,这话激起了一阵笑骂。他举手投降:“哎呀,各有各的好嘛。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嘛,”说到这里,他故意做了个戏剧化的停顿,“国内是好山好水好快活。”

又是一阵哄笑。这次,笑声柔和不少,大家显然对他的话挺受用。

今天这场聚会,他无疑是人群里的焦点,兴致很高,俏皮话没停过。倒不是他爱卖弄,聊起自己就没完没了,确实是其他同学问个不停。打听怎么办移民手续的,询问小孩留学前景的,没聊两句话题就又绕回到他身上。不过,要说他此刻心底里一丁点儿得意都没有,那未免不够诚实。这一桌子人或自然流露、或小心掩饰的羡慕神色,他坐下不久便察觉到了。应该说,他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要不,何必绕道来呢,直接飞回苏州老家探亲不就行了?

得意自然是有几分的,但并未忘形。得意之处也并非某种身份,或身份赋予的某种生活状态,而在于自己准确而果断的行动力。如果当初没有适时转商科,怎么会顺利在英国找到工作,继而顺利拿到居住证?

“你要学会培养自己判断形势的能力。”这是父亲从小便教育他的。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践行得还不差。

话题落到小孩的教育上,大家都一脸忧心忡忡。大飞说:“竞争太激烈了,不说那些顶尖名校,他以后但凡能考上咱们学校,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即有人拆台:“还咱们学校,我家那个只要能有个大学上,甭管他二本三本,我跟我老婆都谢天谢地了。”

“英国压力要小多了吧?”有人问。

“其实哪儿都一样。如果将来安心当个修理工、水电工什么的,那确实是快乐教育,收入也还不错。如果想往上挣一挣,压力可不比国内小。”说完他停了停,待周遭此起彼伏的叹气声逐渐平息,才接着道:“我都想好了,等我女儿上了小学,每年寒暑假都要送回国来补习,卷死他们英国佬。”

话一出口,大家“扑哧”一声笑作一团。他乐呵呵地抱臂往椅背上一靠,对自己把控节奏的能力挺满意。

老范一拍脑袋,打趣道:“哎,阿谢不就在培训机构吗,回头你找他打听打听,叫他给你争取个友情价。”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谢啊,谢根超。”见他依旧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老范提示,“瘦瘦高高,不爱说话的那个。想起来了吗?”

隐约有些印象。轮廓出来了,但面孔依旧模糊。这不能怪他,大学期间,他极少与这位谢同学有什么往来。唯一的一次交集,他现在想起来仍不禁莞尔。那应该是开学后不久,大家提及未来的规划和打算,他说想申请参加“模联”,坐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同学此时突兀地问了一句:“模联是考什么的?”

“模联”,是模拟联合国的简称。谢同学显然是理解成了类似高中时的模拟联合考试。那之后,他回忆了一下,两个人好像就再没说上过话。

“他今天怎么没来?”他问。

“说是实在调不开班,”老范说,“课外辅导嘛,都是在周末上课,可以理解。”

大飞接过话茬儿:“他不是在什么影视公司当编剧吗?”

“老早辞咯——”老范说,“说是理念不合。他那个人啊,有点书呆子气,爱钻牛角尖,这几年过得也挺不容易。”

“这话说得,”大飞冷哼了一声,“这几年谁容易啊?谁都不容易。熬着呗。”

下狠劲儿似的尾音重重坠下,把快活的氛围砸出个窟窿,一种郁郁然的情绪在席间弥漫开来。一时间,大家都默默然,各自托腮抱臂想着心事。郑宇也跟着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筷子。一个没拿稳,木筷磕在瓷碟边缘,于寂寂中发出一声格外醒目的脆响。他慌忙稳住,可还是引起了注意,对面一个声音随之不紧不慢响起。

“谁说都不容易的,我看啊,郑宇就挺容易。”

一抬头,目光迎上刘萤那双闪烁揶揄的眼。他略做犹疑,很快配合地换上一副无奈的表情,夸张地哀叹了句:“你呀,就专门挤兑我吧。”

总得有人当靶子。也罢,就由他来当靶子吧。当靶子,总比当箭好,他想。没能耐的人才爱当箭呢。

一个圆脸蛋的女服务员用胳膊抵开门,端了份热气腾腾的羊肉煲走进来。她动作麻利地撤下几个空盘,询问是否需要加菜,临走又顺手将半掩的窗帘拉得敞亮。上午离开宾馆前丢起了豆大的雨点儿,他还特意跟前台借了伞,没留神这都已经停了。此刻,初夏热辣辣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漏下,透过临街那面玻璃墙照进来,晃得他一阵晕眩。

七月的天,娃娃的脸,他突然想起儿时背过的这首童谣。英国的天,可不止七月才是娃娃的脸哦,那鬼天气,他待了快十年了也没能适应。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又一句俏皮话应景而生。

“这要是在布里斯托啊,那帮英国佬们又该挤在草坪上晒日光浴了。那白花花一片,我眼睛都没处搁。我才最不容易呢。”

这话成功逗笑了一桌子人。大家闻言纷纷看向窗外,像是这会儿就能在街上捉到几个衣不蔽体的人似的。

隔着厚厚的玻璃墙,热闹的街市此时宛如一帧曝光过度的老照片。阳光落在雨后玉兰树肥厚的叶片上,泛出水银般的色泽。细碎的水银有不少漏了下来,灼得树下的行人脖颈发烫,而另一些则径直往上,越过树梢上方的电缆,和栖在电缆上一只灰头鹀的羽隙,又穿过几丝若有若无的雨雾,最终铺满远处一座写字楼的西墙。

西墙十二楼的窗边,一个男人被刺眼的光蜇得眯起了眼。他举起左手挡在耳侧,试图创造一小片荫翳,右手则费力擦拭着身前的教学白板。原本雪白的板面被马克笔日复一日的墨渍洇成了蛋青色。蛋青壳儿上,几行尚未擦净的字迹依稀可辨。

农夫。上帝。比埃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