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

大学四年,除了一张毕业证、一张学位证、一个双肩包和一只皮箱,女儿还拎回来一只刺猬。从此,我们家增添了一位新成员。

刺猬装在一只盒子里,我不能确定是纸盒子、木盒子或是铁盒子。女儿一进家门,最先放下的是手中的盒子。她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放下盒子。我和妻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轻轻抽开盒子的一扇小门,直到那只刺猬怯生生地爬出来,妻子的嘴巴仍半张着,一动不动,一时没反应过来。

女儿将皮箱丢在一旁,双肩包还匍匐在她背后,她微弓着身子,眼睛追着那只刺猬,“you you”地叫着。我将“you you”当成“哟哟”,我接过那只刺猬放到脚下,妻子这才有了反应,她制止我:别抓它,别抓它,它受惊了。女儿在旁也说:放开它,让它自己走,慢悠悠地走,所以,我叫它“悠悠”,慢慢悠悠的悠,以后你们也叫它“悠悠”。

妻子这才凑过身子,挪动着双脚,张开双臂,像轻盈的燕子掠过水面,而我的肩膀则是波浪。她的声音也像燕子一样尖叫:什么东西呀?什么东西叫“悠悠”呀?“悠悠”是什么呀?女儿说:“悠悠”是刺猬,你看它,头宽嘴尖,四肢短尾巴短,但体形肥满,多可爱呀。妻子说:是可爱。说着,双手向我脚下伸过来。我说:小心刺着,它浑身长满棘刺,不是好惹的!

妻子缩回双手。我的话却转向女儿:怎么想到养刺猬?大学四年,就跟一只刺猬过呀?妻子接过我的话:是呀,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有精力和心思照顾一只刺猬?女儿不说话。妻子又说:嘿,你们看,小刺猬的眼睛在滴溜转呢,这调皮鬼!

接下来,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如何安置,我和妻子各执一词。她说放在大厅,大家一起来照料。平时看电视、闲聊,大家可以陪陪悠悠。我说不可以,刺猬的排泄物很臭的,万一家里来客人了不好的。妻子将目光放在女儿身上,女儿的目光却根本没放在我俩身上,她不知什么时候抱起了悠悠,径直朝她卧室走去。妻子嗔我:女儿刚毕业回到家,你就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说着,她追着女儿去了卧室。

女儿给家庭的新成员在她的卧室里安了一个家:她收拾了衣柜,在一角辟了一个地方,放置盒子,从双肩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沙盒、饮水器及食品袋。妻子在旁啧啧:你还真的会照料小动物了呢。我在旁冷眼看着。刺猬这会儿蜷缩着身子,刚刚竖起的棘刺,这会儿也像休息士兵的长矛,收敛在怀中,柔软而发出微光。它的眼睛似闭非闭,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卧室里一片安静,安静得似乎让空气的游荡都成了多余。女儿打理完,站起,怔怔地看着衣柜一角。妻子轻轻地扯了两下我的衣角,我俩轻轻地离开了女儿的卧室。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我觉得,我和妻子成了多余的人。

妻子照常早出晚归。一觉醒来,我按以前的节奏要去上班。在穿好鞋临出门的瞬间,我想到女儿大学毕业了,从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重新回到她之前生活十九年的城市,我们家重归了三口的完整之家。妻子之前的念叨、微信转账、嘘寒问暖,从今天开始,都消停了。但女儿的回来,对我意味着什么?或许我该问:对妻子意味着什么?想到这,我折身去了厨房。揭开锅盖,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想去敲女儿的卧室门,但想了想,到底没去。我心吊得不高不低,拉门把的力气也不大不小。门开了,我必须出门了,时间还是原来的时间,我必须去上班,否则,就要迟到了。

下午下班前,我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家里有菜吗?也许她从未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跟她联系。她的回复姗姗来迟:应该有吧?回去的路上,女儿联系我,要我给刺猬买一条洗澡的小毛巾。

我比以往早十分钟到家,家里开着灯,我以为是女儿回来后带来的变化。我进了厨房,是妻子。我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妻子正不紧不慢地捏着一颗大红枣,大红枣圆润的身子被她压挤着,分成了两半,核隆出,饱满而结实。妻子将两半红枣放进锅里,说:晚上香菇炖鸡。女儿在学校瘦成了麻秆,给她补补身子。

我这才想起女儿在家中的地位。我又想:女儿毕业了,接下来,她有什么想法呢?接着,我埋怨自己:昨晚都是刺猬,没想到别的。比刺猬更重要的东西,大家都来不及问,来不及说。再接着,我就埋怨那只刺猬,都是它,夺走了我们家最重要、最紧迫的话题。想到这,我往女儿的卧室走去。我想跟她聊几句,我忍不到吃饭的饭桌上或看电视的沙发上。

女儿卧室的门是打开的,她背对着我,蹲在衣柜旁。她的整个身子放在过道上,过道上的光线从隔着床的窗外流进来,与走廊里飘进来的灯光糅合在一起,舒缓而轻柔。我放慢脚步,我突然不知该对女儿怎么说,不知该不该开口。我正犹豫着,女儿直起身子,转了过来,向我走近。我看见她双手捧着,悠悠伏在她的掌心里。我后退了三四步,接着,也转过身,跟着女儿来到大厅。眼前完全亮了起来,我看清了悠悠的小嘴,微微地翘着,女儿的嘴巴也微微地翘着。我问:给它喂食了吗?女儿说:不用喂,食物和水放在盒子里,它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喝了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