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师,作文跑题了,没转上正。”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很快就在全乡的教育界传遍了,接着就在梁老师所在的村子和堡子传开了。
“梁老师跑题了,这怎么可能呢!”很多了解梁老师的同事和学生的家长都发出疑问,根本不相信这一残酷的现实。梁老师那么优秀的语文教师,教学生们的作文都没跑题,轮到自己竟然跑题了?怎么可能!真是难以置信。
“作文跑题”这个消息对于梁老师来说无疑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就把他打蒙了。跑题了?我写了校长啊?也没写别人呀,怎么可能跑题了呢?再说了,作文也没具体要求是写什么样品质的校长啊,我是实话实说,怎么就跑题了呢?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纠结、懊恼、疑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的内心像塞满乱草,窝心般地难受。因为他深知这一次的“跑题”,将对自己以后的命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就在梁老师一如脱了水分的树苗,蔫头耷脑反复纠结的时候,大队书记和公社的文教助理也得知了此事。他们都相信梁老师语文素养这么好,不可能作文跑题。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出于对人才的爱护,他俩去了县里相关部门了解情况。
负责民办教师转正招考的负责人接待了他俩,自然也看见了梁老师的作文试卷。读罢,两个人的共同感觉,文章写得的确精彩,“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尤其人物被写得活灵活现,只是写了一个品质不大好的校长而已。“这符合作文要求,也没跑题啊?”乡文教助理提出质疑。
“你看看,把一个校长写成这个样子,说轻了是跑题,说重了,这不是诬蔑和诋毁吗?”这个负责人此时有些情绪激动,接着点了一支烟继续教训他俩,“把一个校长写成这样,这不是间接抹黑我们的教育事业吗?你们基层干部应该提高点觉悟了!”接着一口浓重的烟雾喷出,在他俩面前弥漫开来……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从县里回来,不过也着实替梁老师感到冤,况且在这之前,大队书记也从一些群众口中听到关于校长对待学生和老师态度粗暴的传闻,他觉得梁老师作文里表述的应该不会有假。
梁老师这边正陷入情绪谷底的时候,他那个平时就急三火四的老婆不但没有安慰梁老师,而且大有火上浇油之势。
“你说,就写个破作文还能跑题了。你看看人家都咋笑话你!还高中毕业呢,有啥用啊,我去考顶多也就考成你这样呗,你就是个废物!”这连珠炮似的讽刺加女高音,还有那写满脸上的不屑和鄙视的表情,让梁老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似乎找块豆腐都能撞死……坐在椅子上的他完全没了刚考完试时神采飞扬的表情,倒很像一个受审判的罪犯,深低着头,用两只手尽力捂住耳朵,生怕他老婆更恶毒的语言挤进耳鼓。
也许是喊累了,他老婆出了里屋,丢下一句“离婚”便摔门而出。
老婆跑回了娘家,把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和两个五六岁的儿子扔给了梁老师。说心里话,他还真不是操持家务的好手,做点儿饭都能做夹生了。三个孩子饿得不行了,就常常去奶奶家混饭吃。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新学期第一天中午放学后,念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哭着跑回了家。原来有一个同学把梁老师作文跑题没转正的消息讲给很多同学听,有几个女同学便找梁老师的女儿来问究竟。
梁老师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女儿,更没有勇气去找女儿的班主任,事实就摆在那儿,也不能封了人家的嘴不让说呀。无可奈何之际,梁老师只好写了一封信给女儿的班主任,毕竟他们曾经共事。信里意思是请班主任爱护他女儿的自尊心,让老师找那些同学谈一谈,别让女儿因为他的事儿影响心情、耽误学习,等等。收到信,女儿的班主任比较上心,特地为此事在班级颁布了规定:谁如果再要谈论梁老师作文跑题没能转正的事儿,就让谁扫地一个月,而且每天都要在班级前面站着上课……这让梁老师跑题的事儿传得更远了。
新学期开学那阵子,梁老师基本是躲在家里,大门不出,就连周围的邻居也不敢见。一个人借酒浇愁,是那段时间里梁老师的常态。虽然酒量不大,但是逢喝必醉。
赌气跑回娘家的老婆,尽管对梁老师耿耿于怀,但是对于他们父子四人的吃饭问题忧心忡忡。她知道梁老师除了舞文弄墨,家务几近一窍不通,照顾孩子更是无从说起,再说,毕竟孩子太小了。
梁老师的岳母是高小毕业,知书达理。她仔细观察到那个大饭量的女儿每天就吃不到一小碗饭,经常盯着某个地方发呆,脸上没个笑模样……老妈心疼女儿。“艳子啊,别怄气了哈,干啥还不吃碗饭呀,转不了正,也不是世界末日!”
母亲吧嗒了几口烟袋嘴儿,吐出几缕烟,接着劝:“孩子那么小,不能饿坏了。再说了,自己的男人遇到事儿了,当老婆的需要多多安慰才好。不能一跑了之啊!”
听母亲说到这里,梁老师的老婆终于没忍住,扑到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回到家后,看到消瘦的父子四人,以及“瓢朝天碗朝地”的一片狼藉,这还不到十天时间,就造成这样了,这要是真的离婚了,孩子可得遭老罪了。
这样的情形,如果搁在往常,这老婆肯定又是一通狂喊乱叫。可是母亲那些入情入理的话,让她压下了心头的火,默默地收拾了起来……
梁老师看到老婆,心里释然了些许,他对老婆笑了笑,尽管那笑里还夹杂着苦涩。
老婆也不看他,摸着最小的孩子的头,语气低缓:“你也别闲着了,想想找点儿啥活儿吧。”
“找点儿啥活儿?我想想吧。”梁老师苦笑了一下,之后他在心里嘀咕:我还能干点儿啥呢?
有一天傍晚,我们家正在吃饭,梁老师来了。因为梁老师做过二姐的班主任,加之他的母亲跟我家同姓,顺便也就攀了我们家为亲戚,久而久之就跟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父亲混熟了,偶尔两人还小酌一下。
两个多月没见到梁老师,他的变化让我相当吃惊。原来穿得干净利落的他,现在穿的衣服有些皱皱巴巴的,裤脚上还沾了一小块儿泥巴,脚上那双咖啡色的皮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乎乎、不见了本色的解放鞋……最明显的是原来一张黑里透红圆乎乎的脸竟然瘦成了鞋拔子形,而且整张脸似乎被疯长的络腮胡子给包围了。说心里话,当时我们一家人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尤其原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完全黯淡无光。
其实我们全家都知道了梁老师的遭遇。见他进来,父亲热情打着招呼,说是要跟他再喝两杯,母亲也是一个劲儿让座,然后到外屋特意准备了一个热菜和一个蘸酱菜。梁老师再三推脱,可是拗不过父亲和母亲的热情,便在几声不好意思的客气中,勉强端起了酒杯。推杯换盏中,也少了很多以往跟父亲那种活跃的敬酒词,更多就是默默端起酒杯示意父亲喝酒……
糟糕透顶的心情,加剧了酒精的作用。几杯酒下肚,梁老师竟然哇哇哭起来:“我没跑题啊!我怎么能跑题呢,到底什么才是正题啊?”见状,父亲一边递给他毛巾擦眼泪,一边用“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之类的话劝他,而做过村妇女主任的母亲更是用讲古比今的方式开导他。等他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后,母亲让我和弟弟搀扶着醉醺醺的梁老师,把他送回家。之后,父亲又时不时地找梁老师来我们家吃饭喝酒,自然又是反复开导劝说……
这期间,做生产队会计的父亲趁着到大队会计那里对账的机会,找到大队书记谈及梁老师的现状,对梁老师所受的不公愤愤不平。大队书记自然也感到梁老师太冤枉:“说心里话,就咱们学校那些老师的水平,哪一个能跟梁老师相提并论。看看人家的字,再看看人家的文章,这样的人不转正,简直没有天理了!”
为了证明梁老师的教学水平,也为了避开那个跟梁老师有矛盾的校长,大队书记想到一个办法,通知各生产队队长,组织那些梁老师教过的学生的家长们参加大队的座谈会,认真听取各位家长们反映的情况,对梁老师的教学水平以及师德师风方面进行综合评价,然后形成了由各位家长签名的证明材料。
之后,大队书记又找到梁老师,让他拿出那些在公社获得的各项教育教学荣誉证书,带着包括父亲在内的十个学生家长代表和九个生产队的队长找到公社的文教助理,一起去了县里教师转正招考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