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负责人随便翻了翻那份证明材料,有些不屑地点上一支烟:“还是那句话,不能转正。写抹黑校长的作文,就是间接抹黑我们县的教育事业,这样的人思想有问题,怎么可能培养出思想端正的学生。”
“不给这样优秀的教师转正,才是对教育事业的最大伤害!”一个脾气暴躁的家长对于那个负责人的一番言辞,终于忍不住了,赤红了脸,拍着办公桌发了火。
那位负责人见状,竟然脱口大骂那个家长是刁民。
大队书记和公社的文教助理急忙劝双方都消消火,但是也就梁老师的作文完全符合考题要求、无任何跑题的情况据理力争了一番。但那位负责人非但不松口,还警告大队书记和文教助理:你们带头闹事儿,等着上面给处罚吧。
无奈之下,大队书记又带着家长们去了市教育局,得到的回复是:乡村教师转正,这是你们县里的事儿,我们无权干涉。
梁老师对于跑题一说自然也是心里不服气。在老婆和亲戚朋友的建议下,他带着相关材料去了县市相关部门,来来回回十几趟,都是无功而返。
几经折腾,梁老师和他的支持者们都精疲力竭,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唉,算了吧,你可能真没有吃公家饭的命,不行你就去找找大队刘书记,看看大队有没有适合你干的活儿,写个东西什么的。”这一个多月折腾下来,梁老师的老婆也泄了气,尽管不断叹气,但已经不再埋怨梁老师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负责转正招考部门的领导正是梁老师那位校长的直系亲属,掰着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就凭梁老师跟那位校长之间那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别说梁老师在作文里写了校长的品行不端,即使他为校长歌功颂德、书写溢美之词,他的公办教师转正资格也照样没戏。
梁老师失业三个半月,大队书记再次找到了梁老师,说他文化水平高,加上大队会计的年龄太大了,眼神也不好,经常算错账,就让他去接替。此时,梁老师听见书记夸奖他文化水平高这句话,低着头半天也不说话。书记下意识觉得自己说走嘴了,无异于在人家伤口撒盐,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梁老师啊,大队会计的工分肯定是生产队最高的,一年下来也是不少钱,你好好想想哈。”
后来,经过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亲朋好友“金子哪里都发光”的劝导,梁老师终于到大队走马上任。
尽管他的情绪依然低落,但对于会计这份业务还是极其认真的。他有一手扎实的硬笔书法基本功,记账字迹线条硬朗流畅,堪称工楷。后来在全乡财务大检查时,梁老师记账本的字迹,作为范本在全乡财务人员中推介。
也就是那个时候,过春节开始贴对联了。大约过了小年,人们纷纷找书法好的人写对联,而梁老师的毛笔书法在本地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冷清的家在这段时间可谓门庭若市。找他写对联的人都是左手拿着一卷红纸,右手拎着一瓶酒或者糕点之类的礼物,自觉地排着队,等着用梁老师的墨宝为自己家的春节增添些吉祥和欢乐。这个时候,梁老师那久违的浅笑又爬上眼梢和嘴角。他有条不紊地将一张张红纸叠成条状,再按照对联字数,均匀地叠成7个或者5个方形的印痕,然后用一把小刀把红纸按照叠好的印儿成条割开……见屋里的人有些多,他边挥毫泼墨,边安慰众人:别急别急,一会儿就好。
记得父亲让我去找梁老师写对联。我也是第一次看梁老师写毛笔字。我刚走进他家院子,就见一个人拿着一副刚写好的大门对联兴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我好奇地拦住他,要看看梁老师的字。仔细瞅瞅,果然写得很好:如行云流水,字与字衔接自然,一气呵成,洒脱流畅。
即便是如今,看看那些印刷出来的对联,与梁老师当年手书的对联相比,还是缺少些许生动的气韵。
我发现在书写对联的过程中,梁老师运笔的一招一式,都透出他曾有的那种自信。他是在找回什么。是什么?当时太小,我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偶尔,梁老师还是会去我们家与父亲小酌,人依然瘦削,但跟父亲唠嗑儿,时有笑意从眼角漫出,没有当初那么颓唐了。
由生产大队到村委会,称呼变更了,但是梁老师的会计工作始终干着。十五年后,梁老师再次“失业”。原因是新任的村书记,因为一些不合理的花销,虚开了一些发票,让梁老师帮着“平账”,而梁老师执拗劲儿又上来,说什么也不肯。后来,有一家私人企业聘用了他继续做会计,也是因为拒绝“平账”的原因,梁老师也就从会计的岗位上彻底退了下来。退下来的梁老师也没闲着,去了一家垃圾棉厂看大门。偶尔会看见他走步锻炼,他边走边前后甩动两手,这种走法,我倒也是第一次见到。络腮胡子变得花白,身板也不那么挺直了,驼背明显,原本就个子不高的梁老师,从背影看更像一个微微抖动的问号。
侄女上初中的时候,正好跟梁老师的孙女分在一个班。侄女对我说,班里的梁笑笑告诉她,说她爷爷给她讲作文时反复强调作文审题这一关一定要把好,千万不能跑题。梁老师开始辅导孙女作文了?侄女接着告诉我:你们堡子里有好几个学生都跟梁笑笑她爷爷学作文呢。
是梁老师为了让下一代汲取自己当年“失败”的教训,还是通过教孩子们写作文来弥补自己当年的缺憾?这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有一天中午,堡子里的几位大哥在一棵大树下唠嗑儿,当时梁老师也在场。我去小卖店买一包盐回来,也就跟他们凑到一起。忘记了他们在谈论什么,当时有一位大哥对另外一位大哥说:你说点儿正题,别跑题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老师听见此话,顿时眼神黯淡了一下,转身离开。望着他失落的背影,我暗暗埋怨那位大哥口无遮拦:守着矬子,怎么能说矮话呢?但是转念一想,那位大哥也的确是无意的,还真不是揭梁老师的疮疤。看来。尽管几十年过去,梁老师心中的那个结还是没有打开。
夏日的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准备午睡。这时候,梁老师来了。尽管花白的络腮胡子遮着,我依然能看出他那标志性的浅笑。父亲去世多年,梁老师还是第一次进我家的门。我客气迎他进门:“来了,叔,你可是稀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