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踩着高跟鞋,“橐橐橐”走过石板街时,闻到一股熟悉味道。像阴雨天被褥受潮的霉味,母亲在厨房操持时窜出的香味,或者秋天焚烧秸秆时萦绕在村庄上空挥之不去的烟味。她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缓缓舒展开来。这些年,她以为自己早已适应南方那座城市的生活。可这座村庄早已融入她的血液。一丝气味,一种声响,甚至一缕尘土飞扬的光线,就能让熟悉的记忆汹涌而至。
她走过那条青石板街时,并未注意到别人异样的眼神。后来,她听乾勇说起,她走路姿势跟镇上女人有所不同。她问他,哪儿不同?他一脸贱兮兮说,就是好看呗,让人看了,特别是男人看了,眼珠子都要弹出来哦。她特意观察别人怎么走路,还试着学她们,身体前倾,甩开手臂,迈开两腿,臀部保持不动。但多走几步或走快了,又不自觉扭动腰肢,挺起胸脯,收紧腹部,伸长脖颈,昂着头,高跟鞋“橐橐橐”敲击石板,仿佛踩着音乐节拍在T台上走秀。
离开南方那座城市时,回老家并非首选。闺蜜菲菲找到新工作,三番两次叫她去。她思前想后,终究没下决心。她在外面闯荡多年,多少赚了一些钱,可心里毕竟不安定。她听母亲说,文星镇这几年发展不错,县里投了不少钱搞建设,从周边山上迁来不少人,到了节假日还有外地游客,汽车一辆接一辆,堵得水泄不通。她盘算着,回去做点生意什么的,应该能养活自己,好过在外担惊受怕。
这样的事儿她经历过不止一回。有一次晚上下了班,她一个人往出租屋走。走到巷子口,一个男的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扯了她的包就跑。她跟着追了一段,眼见着人影没入黑暗。她站在街口,寒风迎面吹来,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从此,她再也不敢一个人回家。两人结伴未必安全。她和菲菲遭遇过飞车抢劫。摩托车从身后呼啸而过,刚在耳边通话的手机,转眼不见踪影。
她走进镇子,看到许多新的风景。北面大片田野,如今用木质栅栏围起来,上面挂着“农耕文化体验园”的牌匾。远远看去,稻草人、游乐场、巨型风车、竹制水车、铜牛雕塑,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郁金香花海。沿河建了不少两三层楼的房屋,外面贴了白色、红色瓷砖。正值集日,街巷两旁密密麻麻摆着各种摊位。她拖着白色行李箱,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穿过,一路经过卫生所、小学、诚公祠、状元楼、广文桥。她听着熟悉的乡音,走过潮湿的街巷,渐渐踏实下来。
快到家时,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妇眯着眼瞅她,过了片刻迟疑道,姑娘,你是素丽家的?她朝老妇点点头,奶奶,我是青白啊。哎哟,好多年不见,小青白长得这么好看,女大十八变,真是认不出来了,你们快来看啊。浑浊的、清澈的、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打到她的脸上。一时间,竟然觉得脸上发烫。绯红夕阳从房屋之间的缝隙射进,在巷子里映下一道狭窄光带。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还在原地,头已经到了远处。她望着自己的影子,脚下有些踟蹰。
走进素丽服装店,迎面而来的红灰绿紫,将三面白墙遮挡得严严实实。一块浅蓝色布帘,在角落里牵扯出一个试衣间。母亲戴着老花镜,上身前倾,坐在缝纫机上踩着踏板。看到门口有人拖着行李走进来,她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头,取下眼镜。母亲有些惊讶说,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青白说,回来就回来了,反正你也不会到哪里去。母亲笑眯眯说,那倒是,我得守着这家店。
过了几日,她不经意对母亲说,现在谁买这么老土的衣服?母亲说,你在城里待久了,不了解行情吧,我跟你讲,这就是文星镇最流行的款式。说罢,她抓起一件灰色涤纶面料的女式衬衣,给青白絮叨半天。青白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因为她也有开店的想法。她在服装厂流水线做过几年,也熟知当地服装批发市场。她跟菲菲没事就去那些店里淘衣服,从堆积成山的货物中,挑出一两件适合自己的。如果不是初中毕业后出去工作,她也许会去念一所中专,学习艺术设计之类的专业。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也许最终还是回到这条路,跟母亲做同行。
母亲不怎么支持青白的想法。她说,卖衣服不是什么好营生,累得要死,赚不了多少钱,你这次回来,当务之急是先成家,解决终身大事,再来考虑这些事情不迟。青白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母亲说,你都快三十的姑娘,我能不急吗?镇上像你这么大的,娃娃都生了几个。青白说,我跟她们不同。母亲说,有什么不同?你比她们高级?还是比她们好看?反正就是不同。
青白离开文星镇多年,在城里虽是打工,毕竟见过世面。耳濡目染,多多少少染上城里人习气。比如她实在做不到,像母亲那样十点不到就上床,次日清晨四五点起来。她的生物钟跟母亲正好相反。到了晚上,精神出奇的好,早上却哈欠连连。九点一过,偌大文星镇黑黢黢的,没有几家营业的商店。她走在街巷之中,好似孤魂野鬼。她习惯城市夜晚的喧闹,习惯五光十色的城市夜生活,回到这寂静的小镇,反而有些不适。仿佛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待久了会患上雪盲症。在彻底的寂静之中,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好不容易睡着,净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有时候她半夜醒来,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那座城市,陪客人喝酒、唱歌、掷骰子,在出租屋里睡得天昏地暗,不知白天黑夜,胃部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仿佛喝多了酒想吐又吐不出来。她趴在床边干呕,吐出一口酸水。等眼睛彻底适应黑暗,看到墙上已然发黄的海报,海报上若有若无的笑容,才知道自己回到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她索性起来,靠在床上,点开手机里的消消乐。
回来第三天,她才见到乾勇。乾勇忙着做家电生意。政府出台家电下乡的补贴政策,乡下人见有便宜可占,纷纷抢购,也不管买回来用得着用不着。他拖着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消毒柜,翻山越岭送到别人家里。他对青白回到镇上颇为不解。他说,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要不是被老头子拖着,我早就出去闯了,我要是出去,搞不好已经发了大财。青白说,别吹牛,过几天去你家里玩啊。
状元楼牌匾红漆斑驳,几根木头柱子开裂,硕大蛛网占据了檐角和梁柱缝隙,几丛杂草从琉璃瓦上探出头来。青白从那些街巷和老房子间穿过,见到一些面孔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人。她走错两个路口,好几次差点走到陌生人家。最后看见门口那辆沾满泥土的老款嘉陵摩托,才找到这间光线暗沉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