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刚停的夜晚

陈茉离去了四院,排297号,等了一上午,没轮到叫号。中午在医院附近买了点快餐盒饭吃了,又回医院继续等。下午预约者有400多人,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庞大的就诊名单。

候诊区密密麻麻的人,正值学生暑假,百分之八十都是来四院配眼镜的学生。四院,即西城第四眼科医院,是西北地区最好的眼科医院。

陈茉离吃饭的时候,发小广告传单的人递给她一把扇子,扇子上写着女性不孕不育找三秦妇幼医院之类,她随手接下来。回到候诊区,她把扇子放地上,坐在扇面上,枯坐了许久,之后玩起手机。她刷了几个网红的抖音,专门点开评论区看评论,评论者比创作者更有才华,妙语铺天盖地,有才的人太多,不服不行。她忍住自己,没有去搜夏小渊的抖音。

夏小渊来电话的时候,陈茉离已经走到四院外面的马路上。夏小渊问怎么样了,陈茉离说,没怎样,人太多,等到猴年马月,不看病了,回家等死。夏小渊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天天照样玩手机,我看一点事都没有,估计用眼过度,造成眼睛近视,眼睛近视了肯定视物模糊啊,明天你去大唐医院看看。

夏小渊挂掉电话后,陈茉离有些伤感,要是夏小渊能天天这样就好了,今天有点像太阳从西边出来,要是天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该多好。

令陈茉离没想到的是,她的眼睛患上了葡萄膜炎,需要及时住院治疗,如果不重视,甚至会失明。这是大唐医院的诊断结果。

陈茉离在北京参加青年作家高研班的学习,在此期间,感觉双眼肿胀疼痛,畏光,流泪,视物模糊,下午光线那么明亮,她看到的却像暮色黄昏。她打电话问长安区人民医院的医生朋友,医生朋友说,那你赶紧回来,去四院检查一下。高研班组织去皖南采风,她没有参加,直接买票回西城。在北京西站候车室,她看见电子显示屏上的字全是白色的。她问别人,这字怎么变成白色的啦,记得来北京时看到的是红色的。别人告诉她,字是红色的。她愣住了。她使劲擦眼睛,再看,字还是白色的。她这才有点慌了,妈呀,我的眼睛怎么了?

现在,陈茉离面临的问题是住院难。大唐医院住院床位需要预约,等待周期很长,陈茉离内心焦虑,她希望很快得到治疗。门诊医生说,那给你开检查单,先做好这些检查,然后等待医院通知,有床位了直接过来住院。

大唐医院是综合类医院,自然也是人满为患。陈茉离光检查一项心电图就从上午排到了下午。一共有十多项检查啊。陈茉离拿着一沓检查单,每天早早来医院排队,看哪个检查室人少,就转战哪里,她觉得自己像游击战士。经过一个星期的来来回回折腾,她手上拿到了一堆数据报告。今天最后一个项目,血清五项检查。

等待检查的人排起长队,队伍如蜿蜒长龙,从一个廊道拐到了另一个廊道。陈茉离有了经验,她拿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她给前后两位排队者说,自己眼睛很不舒服,就不挤在队伍里面了,两位帮忙占个位。前后两位爽快应允。

陈茉离的左眼看什么都会出现一重阴影,就像有一只黑色的蚊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右眼看不清手机上的字,她把字体调整到了最大号。她拿着检查报告单,想弄明白眼睛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陈茉离感觉身体里长满了检查单里的那些数据。她想,检查单里的那些数据原来就住在我们的身体里啊,它们分布在各个器官各个组织各个细胞里,在血液里昼夜循环,在脊骨间跃动,在脚趾处发炎,在喉头咳嗽,在头发上由黑变白,在脸上布置蛛网,在皮肤上形成褐色斑色素痣,在舌尖上产生味觉,在眼睛里形成泉水,这些数据还支撑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被一个青年男子往诊室里拽。女人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女人一脸憔悴,泪流满面。青年男子看起来像她的儿子。她坐在地上哭,她儿子蹲下身子安慰她。很多人望向这两个人,但没有人专门去问问发生了什么,需要什么帮助,没有人靠近他们。陈茉离想,估计女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在医院,大概率就是这种情况。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数不清的事,谁又注意谁呢?只有个体默默吸收这一切,承受自己的命运。

陈茉离拍了一张坐在大唐医院地面上的照片,给杨聪发过去。

杨聪秒回,你已经十七个月没有理我了。

陈茉离发出一个囧的表情,说,我不太关心朋友圈人的死活。

杨聪说,在你心里,我仅仅是一个朋友圈人?

陈茉离回复,曾经高于朋友圈人。

杨聪说他在杭州开会,叫陈茉离把具体科室及主治医生的信息发给他,他找人协调一下,省得等床位。

陈茉离说,不用,让我感受一个平民看病的艰难和乐趣。

杨聪说,好吧,有资源不用,你作,随便你作。

陈茉离意识到自己已经十七个月没有和杨聪联系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拍一张候诊图给杨聪,难道是求关注?她和杨聪已经分手三年,这三年再孤独再艰难,也没有想过杨聪。难道是求帮助?她并没有想抢占医疗资源啊。她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也许是下意识吧,也许根本就是无意识,她对自己的行为勉强给出了一个结论。

杨聪是陈茉离的前任。他们不仅是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大学期间建立恋爱关系。杨聪大学学行政管理,毕业后进了大唐医院做行政工作,陈茉离学汉语言文学,在大学期间发表过一些小说,毕业后选择了自由写作。

他们分手,是杨聪提出来的。陈茉离平时是一个比较爱干净的人,做爱这事上,从来不让杨聪弄到她身上去,有次杨聪不小心弄到她身上,她跟杨聪闹了好一会儿。以后杨聪也尽量注意这方面的问题了。

那天是陈茉离的生日,杨聪给陈茉离搞了个生日趴,气氛很浓烈。气氛到了那事也自然而然。

做着做着的时候,陈茉离的身体有一些以前没有过的小动作,而且突然跟杨聪来了句:“等会你弄我脸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