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五的夜晚

一、

荆五进家门时,好几次,手抖得打不开门锁。手指头颤颤巍巍的,就是不听使唤。心头乱糟糟的,荒草样在风中凛冽。刚灌下去的那点猫尿,火星子般噼噼啪啪,仿佛要引爆了荆五。

荆五顿了顿,干脆一撅屁股,顺势滑倒,歪在大门前,不动弹了。

都怪青业,非要和荆五喝酒,还偏要喝高度的牛栏山,男人嘛,喝酒就喝这二锅头,一杯下去,火辣辣的,青业大着舌头说,痛快,真……痛快。

荆五知道青业不痛快,青业嘴里痛快,其实心里不痛快,喝了酒的青业才要说,痛快,真……的痛快。

荆五觉得人都好生奇怪。

一些明明活得很痛快的人,人前人后,非要说自己不痛快。青业堂哥青创就是,总爱皱个眉头,苦个脸说,这日子一天天过的,晴天流汗,雨天缩脖,没一星半点意思。青业就抢白青创,哥哥你那日子,好比蜜罐里调油,还没意思?

青创就说,唉,一家不知道一家难,你是不知道。

青业笑,我不知道,我咋能知道?你看你煎熬的,头发秃了,眼袋吊了,怕是小嫂子太旺盛,折腾的吧?

一干人就哈哈笑。

大伙哈哈笑过,该砌砖砌砖,该和泥和泥。青创也跟着哈哈笑,也不恼。青创就这点好,开得起玩笑,无论青业怎么打趣,青创都是哈哈笑。青业说,这青创啊,就这点小聪明,灭了多少人的嫉妒心哦,滑头个紧。不然,光青创这三房媳妇,就让这帮光棍汉眼红得滴血。

青创是工头,当然不用干力气活。但青创费在女人身上的力气,可不比这力气活轻省。镇东头三座联排小洋楼里,分别住着青创的三房媳妇,镇里人开玩笑说,逢年过节,青创和三房媳妇就能支起个麻将摊,输赢都在桌上,肉烂都在锅里。

青业也是个光棍,不过,青业说自己是新型光棍,是媳妇出去打工了,被迫成了光棍,和荆五不一样。

光棍不光棍的,荆五早就不在乎了。

荆五今天心里不痛快,主要是因为羊腰子来找青创。

按说,羊腰子找青创,也管不着荆五啥事,但荆五就是觉得不痛快。荆五不痛快的不是羊腰子来找青创,荆五不痛快的是羊腰子找青创说他要盖庙的事。

羊腰子递给青创一支烟,拍拍青创的肩膀说,兄弟,你这工程队腰杆硬啊,城里干完,镇里干,蛮不错。

青创叼了烟,却不点火,大伙都知道,青创的小媳妇在备孕,青创是烟酒都不敢沾,青创还等着小媳妇给生个儿子,青创就得乖乖听话,烟酒都得戒,青创的家业了得,生儿子自然是头等大事。前两房媳妇自己肚皮不争气,没能母凭子贵,只能讪讪让位给后来者。好在青创有良心,离婚不离家,一个媳妇一座院子,两层小楼盖好,吃喝用度都是青创管。就青创这气度,白镇人背地里不但没人骂,反倒暗暗竖大拇指佩服。

你盖房?你家房子宫殿一般,还盖?青创问。

羊腰子吐一串烟圈圈说,我不盖房,我和你没法比,我房都空着没人住,还盖个鸟?我计划盖庙。

盖庙?

盖庙。

在哪盖?

就南山那老庙底,严格说也不能算盖庙,就把老庙翻盖一下。你看那老庙吧,破的呀,屋漏瓦碎的,佛像头都残缺不全了。你还记得咱小时候老在庙里藏猫猫,佛头上扯了蒲蓝大个网,一只老蜘蛛挂在网上荡呀荡,有次我爬上佛头,那老蜘蛛不知怎的挂我耳朵上了,我拿手一捏,正捏到蜘蛛肚子,软愣愣一团,吓我一跳。

就你那捅破天的胆子,还怕老蜘蛛?青创翻一眼羊腰子,记得你当时一把捏死蜘蛛,一把抹佛眉眼上,血糊糊淌佛像一脸。当时,不知谁喊了一句,说佛祖显灵了,眼皮眨巴眨巴的,可吓坏我们几个胆小的,记得我们一窝蜂往外涌,那谁……还跌了个大跟斗,差点没把门牙磕掉。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羊腰子叉开巴掌,截断青创话头。说实话,我这半年出去转了一圈,可是开了眼界,人家南方乡村旅游搞得可红火,寺庙作为宗教文化,也算个景观,我就寻思把咱这老庙修复修复。咱北方人一有钱就盖屋盖厦,目光还是短浅了。

咱老祖宗传下来就是安居乐业嘛,都不盖屋盖厦,我们这些泥瓦匠就该饿肚子呀。

看看,格局小了吧?得学学南方人,高屋建瓴,从精神层面去理解安居乐业,这该说不说的,扯远啦。我就是问问,要我盖庙的话,你敢不敢揽这瓷器活?这活吧,外面想揽的人不少,本乡本土的,我还是放心咱弟兄们。

哪有啥不敢的,只要你拿出图纸规划,这和盖屋盖厦有啥区别?你忘了?咱手里就攥着金刚钻,有啥不敢的?

好……我信你,回头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