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散花

1990年的夏天,高考发榜后,我们重型机床厂的一帮孩子都没考上大学。我、杜萌、叶静三个高中生被分到机械厂锻造车间,我的工种是开天车,活儿相对轻松,每天坐在天车驾驶室里,低头就都能看到杜萌和叶静靓丽的身影。尽管车间烟雾朦胧,两个姑娘穿着牛仔裤,在男人堆里穿梭,像两只小喜鹊,招来一片嘘声。

我找车间主任王少春申请调休,编造了个理由:准备和杜萌、叶静去电大报名,参加成人自学考试。王少春皱着眉头不同意,说现在三班倒,赶工期,不能随便请假。

我又补充一句,张建斌也要报名参加考试。张建斌是王少春的侄子,以前和我同桌,关系也不错,我能开天车,也是托他的关系。

王少春犹豫一下,带着训斥的口气说,那要扣一天的奖金。我连忙点头,跑了。

我把调休的事告诉杜萌,杜萌兴奋地提议,我们去青弋江游泳。爬上青弋江大埂,我率先光着膀子,一个猛子扎进江里,随即杜萌和叶静嬉闹着也跳进青弋江。

后来,虽然下了过云雨,但我们在水里依然游得尽兴。杜萌游到我身边,用手拂一下我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微微喘着说,梁勇,你这个样子真帅!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浪花打过来,杜萌不见了。

出于本能,我伸手往杜萌消失的方向探去,可什么也没抓住。我大喊不远处的叶静,她赶紧游过来,两人一块寻找,依然没找到杜萌。我俩惊异到极点,哆哆嗦嗦爬上岸。我上下牙磕打着问叶静,这可怎么办啊?我俩四处张望,不远处中江塔巍峨耸立。还是叶静眼尖,忽然挥手尖叫起来,快看,张建斌和杜萌。

我眯眼,看到两个人影从中江塔下的拱形门闪出来。我舒了口气,可心里很不高兴,张建斌居然和杜萌走到一起,我感到蹊跷。等他俩走到我跟前,张建斌气喘吁吁的,面色酱紫,而杜萌已变了样,穿着碎花连衣裙,根本看不出游过泳。

见到他俩,我递个眼色给叶静,说,叶静可吓坏了,正准备去派出所报案呢。

张建斌满不在乎道,杜萌水性好,她潜泳到中江塔下跟你们玩捉迷藏呢。

后来我和叶静才知道,杜萌提议来青弋江游泳,也告诉了张建斌,目的是让张建斌向我提个要求,让她俩拜我为师,学开天车,因为锻造车间的活儿太累太脏。

张建斌说出这番话时,我们已经在江边小酒馆里喝了一箱啤酒,我和张建斌都醉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但我头脑还算清醒,迷迷糊糊地说,车间里狼多肉少,老兄啊,咱俩长着眼睛可不能当出气筒用,那些大龄单身汉天天写情书给杜萌和叶静呢。

张建斌涎着口水趴在桌上,假发套掉下来,圆滚滚的头像葫芦,杜萌赶紧将发套安在他头上。叶静捂着嘴笑,杜萌瞪了她一眼说,叶静,咱俩还不赶快致谢?叶静忙起身,端起酒杯说,梁勇,以后你就是我和杜萌的师傅了。

我半醉半醒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不过我不想当你们的长辈,我可要和你们当中的某个人谈恋爱。两个姑娘喝酒后,面色潮红,都羞涩地转过脸去。张建斌趴在桌上,已经鼾声如雷。

一阵尖厉的消防警笛声从小酒馆外的不远处传来,服务员惊呼道,快看呀,重型机床厂着火了!等我们跑到车间附近,那里已停了好几辆消防车和救护车,还拉了绳子做警戒,眼前火焰腾空,热浪、烟雾、飘飞的灰烬,纠集成一片红色海涛。几条高压水龙向火海倾泻,人群中不断有消防队员用担架抬着黑乎乎的人往外跑,哭喊声一片。

火焰终于控制住了,在高温的炙烤下,不少工人和家属慢慢靠近车间废墟,干裂的地缝里连草根都烧没了,到处是黑色。

因为我提出调休,我们捡回四条小命。厂里却遭受重大损失,锻造车间几乎全军覆没,王少春也殉职了。不过也出现了转机,厂部很快重建锻造车间,我们这群工厂子弟成了最大的香饽饽,杜萌和叶静名正言顺地开了天车。因为舅舅殉职,张建斌被照顾到了工会。

这样,我就天天和两个姑娘在一起。每天中午食堂吃饭,一个给我打饭,一个给我占座,我幸福得像上了天。

那天中午吃完饭,趁叶静去刷碗,我打量着杜萌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怎么看都可爱。她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手,凑近说,梁勇,我爸妈晚上想请你吃个饭。说时,黑色长发不经意地触碰到我的面颊,让我又想起那次游泳的情景,她的黑发在水中像水草一样。

我点点头,叶静拿着碗筷回来了,异样地微笑道,你俩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谈恋爱了?

我连忙摆手,起身就走。杜萌在背后说,晚上叶静也来我家一起吃饭。

杜萌家在大学校园里,我和叶静买了一些水果点心,爬上师大凤凰山。叶静穿着牛仔裤,细细的腰肢,显得更加妩媚,我傻乎乎地问她,你喜欢我吗?

叶静冲我呸了一声,讨厌。

晚餐很丰盛,杜萌父母很热情,直夸我像个男子汉。我喝了不少白酒,说我关照她们是应该的,不应该让女孩子吃苦受罪,另外替她们请假也是意外,谈不上救命。

杜萌父母又问我成家了没有,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父母便对视一下,说以后就把他们家当家吧。

我心猛地一沉,望了一眼叶静,叶静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和甜蜜的神情,我揣摩不透她在想什么。她还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杜萌却一直低沉着头,显得有些尴尬。

在杜萌家吃过饭后,我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找张建斌一起爬青弋江大埂。不远处的造船厂停泊着几艘远洋轮,吊车牵拉着集装箱,在堆场和船舱之间缓缓移动,井然有序,喧闹沸腾。张建斌摸了摸头上的假发,心情有些沉重地说,我想去当水手,跑泰国和东南亚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