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老鼠

天一黑,阁楼上的老鼠们就要寻欢作乐了。最早登场的是一阵吱吱声,仿佛从某个静谧的角落溢出,不疾不徐。声音分成两部分,前面一部分是汹涌澎湃,后面一部分是凌波微步。约莫一会,吱吱声消失不见,藏匿在某个角落。暗中观望,鬼鬼祟祟,窸窸窣窣,幽暗中有无数双眼睛,一眨一眨。而后,噔,噔噔,噔噔噔噔噔;紧接着,铛,铛铛,铛铛铛铛铛……先是四只脚的奔跑,再接着是十只脚的奔跑,然后是数不清的脚在奔跑,仿佛在进行一场马拉松。马拉松还没结束,追逐嬉戏、探戈舞蹈又轮番上阵,咯,咯咯,咯咯咯,吱,吱,吱吱吱。很是热闹。

那一天,老鼠们的狂欢时间提前了。因为停电,黑暗就一下子压在泥巴房子里头。老鼠们没有时间的观念,不用倒时差,以为是到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寻欢作乐的时间。几声吱吱声在耳畔响起的时候,他正盯着煤油灯看。灯芯在玻璃罩里左右妖娆地舞动苗条的身材,像陶醉于歌舞的美女在婀娜摇摆。吱吱声分散了他专注的注意力。他有些害怕,准备起身跑出门时,正好碰上干完农活返回家中的阿娘。对于阿娘沉浸在田地这事,阿爸几次三番抱怨。阿娘能在田地里忙碌一天,摸黑出去,临近晌午的时候回来,吃过中午饭做完家务活又出去,临近天黑的时候才回来。他和阿爸同样好奇,陷入低谷一段时间的阿娘,为何还如此热衷在田里干活。家里是有那么一亩三分地,主要是两块菜地。一块在山上,几分;一块在村口井旁,有一亩。两块地每一垄都给种上整齐青葱葱绿油油的蔬菜。一小块地种上了葱蒜;一小块地种上了空心菜,还有长豆角、苦瓜,边上地种有番薯,番薯苗可以当猪食。如果有种豆角、茄子,会在菜地上搭上架子。用干竹子搭,竖插几根在土里,用茅草横绑几根在上面架子像由“井”字组成,幼苗就在“井”字上开花结果,像爬山虎顺藤蔓延,然后长出身材曼妙的长豆角美人、胖小子茄子。对村里的人来说,有稻种稻,没稻种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松土、播种、施肥、除草、收成,每一个步骤,种田下地的人都能把握分寸、掌握火候。这能够解决家里一日三餐的蔬菜供应问题。但对于失去右手的阿娘来说,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儿。一场车祸夺去阿娘的右手,这让阿娘度过了一段不吭不响的阴霾期。待阿娘从阴霾中走出,她又整装待发,埋头在田园里。

失去右手的阿娘在田地里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学会种菜。摆在她面前的首要问题便是自己如何与半截手臂进行磨合。那剩下的半臂好像不是属于她身上的某个部位,像是她新结识的一位陌生朋友,她要在日后的岁月中学会与这位朋友朝夕相处,与它相互了解、磨合,然后与它成为挚友。她尝试过将左手当作右手来使,用左手拿着锄头,手掌握拳状紧握住锄柄,向上提,顺势朝下劈,锄头倒是入了土,却一时半会无法将其从土里抽出来。那样锄地,显然是行不通的。她便开始尝试唤醒那半截右臂。先是将铁锹、锄头等工具柄的部分夹在右边的胳肢窝处,凭借半截右臂微弱力气抡起工具朝土地砸下去,这比使用左手还要糟糕,锄头没入土地,浅浅地趴在土面上。阿娘仍旧继续使用所剩不多的右臂部位耕作。与半截右臂磨合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等到半截右臂侧表皮被木柄磨得光滑的时候,她便与半截右臂成了朋友,懂得如何与它协作、配合。为此,她吃了不少苦。因为用蛮力过度,以至于半截右臂淤青、充血、红肿,在一段时间里身体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很快,她适应了空气透过袖子摩挲那光秃秃褶皱部位的生活,用左手除草,用左手炒菜,用半截右臂夹东西,半截右臂与身体其他部位完美分工协作,沉浸在忙碌的田地里不可自拔。

“阿娘,我肚子饿了。”他刚刚还偷吃了两块米饼来着。那米饼是阿娘做的,搓揉面粉,放上芝麻和花生酱,擀、印、蒸,好闻又好吃。因为好吃,阿娘会偷偷把米饼藏起来,藏到米缸里,藏在陶瓷缸里,藏在柜子里。他总是有办法找到。

他说饿了,阿娘就把身子凑了过来,那空荡荡的袖子摇曳着打在他的脸上,不疼。她说:“好,马上给你做饭。”他捏着鼻子躲闪开凑过来的脸,汗酸和尿骚味扑面而来。即便如此,阿娘走到哪,他还是跟到哪。两个人的影子行走在墙壁上,时长时短,看不清脸庞,阁楼上的吱吱声又在耳畔响起。阿娘知道他怕黑,没有让他一个人待着,忍不住转身用左手在他脸蛋上捏了一把。

阿娘,怎么又停电了?他害怕停电,一停电,老鼠们就会开始兴风作浪。之前停电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然后用被子捂头捂脑,在阿娘的山歌声或者阿爸拍打中入睡。可是,这个时候,阿爸不在家,也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他就只能一边担惊受怕,一边满屋子跟着阿娘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