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给自己的纸钱

午夜的街,仿佛一口巨大的陷阱,引醒着或睡着的人们纷纷扬扬地往里面跳,扑通扑通的声音,从疯狂的迪吧酒吧里传来,也从死寂寂的居民房里的梦里传来,并由高低不同的路灯接听着,射出一道道白碜碜的光,老鼠欢快得很,一口口咬碎着它。

熊不光很清楚,停药通知下来两天了,明天,无论如何,那支差不多两万元一针的靶向药也不会再注射到他的体内了,生命的倒计时必然在癌细胞的攻城拔寨里开启,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也必然从体内爆发出来。

既然待在医院里也只能享受癌症之痛,感受生命的无法挽回,那又何必再去欣赏手术刀的恐怖之声?于是,熊不光选择从医院逃跑,带着那个漂亮护士丢给他的不怎么漂亮的话:痛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吃一片它,你欠费两千多,我们也没办法。欠费两千多了,还能这样顺当地逃出来,这是逃之前,熊不光所没想到的。熊不光猜想的是,他一定会被门卫抓回去,然后一顿狠揍,不让你掉几颗门牙到垃圾桶里去,不会放过,然后,便是你不出院也得出院了。他不信那门卫岗哨就一聋子耳朵,他几乎就是大摇大摆地出来的,甚至猫一下腰都没有,眨一下眼都没有,他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现在,看到那些飞快奔向垃圾桶的老鼠,好像明白了很多,人家医院是有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你要是不走,一直待在医院里,他们还能把一个快死的人从楼上丢出去?那么,至少病房你得占着,至少要喝水还得给你几口,适当的去痛片还得给你几片,那么欠费两千就还会往上涨,直到再人道主义地把他丢进火葬场,显然门卫和医院是有某种默契的,扫你出门在你欠费的时候,可以商量,也可以不商量,熊不光走的是没有商量。

逃了一阵,又逃了一阵,离医院有点远了,熊不光才停了下来,也就突然有一种和老鼠一样的饥饿在路灯下的垃圾桶边泛滥。熊不光实在太渴太饿了。他发现了放在垃圾桶盖子上面的半瓶子水和半块面包,他感觉这是一个好心人专意为他们这种人放着的。

换在平时,他会去想干不干净,卫不卫生,会不会是恶作剧的人掏出了他的家伙,对准和他家伙一样大的瓶口灌装进了另一种液体,然后让别人喝,然后得到一种做爱的快感。但此时他顾不得这些了,他似乎怕别人抢了去,飞快地抓了过来,塞进了嘴里。饥渴就这样得到了暂时缓解,眼睛也就有了多一点点的看向街上的动力,确切地说,至少十五年了,熊不光没有这样感受过街了。你接手还是不接手你自己拿主意,但绝对要比你踩板车来钱快来钱多。纸钱店的钱老板准备转行,对熊不光说。

熊不光犹犹豫豫:既然来钱又多又快,那你为什么不干了呢?

钱老板说:只是相对你踩板车,钱又多又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了,我一把火烧了就是。

熊不光说:再少点钱嘛,三千,三千我试试。

钱老板说:原来你蛮鬼呢,好吧,三千就三千,两台机器才用两年,当废铁卖了,那些存货总得折点钱吧。

熊不光说:存货一分不结,不然,你带走好了。

钱老板生气了:喂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积口德呢,我可是去深圳赚大钱发大财的,哪有带纸钱走的道理,你咒我不成?

熊不光说:那就是啊,我分明是为你排忧解难。

钱老板说:好好好,送给你,没想到你这么鬼呢,反正,我是下定决心不干这全心全意为死人服务的勾当了,耳朵没几天不耳鸣,喉咙没几天不发痒,我严重怀疑在这里干一天折一天的寿,干一年折一年的寿。

熊不光说:对吧,说出本意了吧,但我也想活得健康长寿一点啊,你这不是害我,你还应当付钱给我。

钱老板气得说话都结巴了:行、行,我付钱给你。然后,抡起一把大锤,向纸钱机砸去。

熊不光还是挡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至少在当下是不能和钱老板比的,踩板车不也又脏又累,还不来钱,这加工纸钱要是来钱多些快些,其他好像还真不是考虑的时候。他从裤袋子里摸出了一个塑料包,从塑料包里翻出了三十张百元钞,数给了钱老板。从一开始就知道耳朵没几天不耳鸣,喉咙没几天不发痒,为什么还是接手了呢?熊不光现在才问自己。路灯把他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拉短,一会儿拉明,一会儿拉暗,但不论哪种情况,都不能把他从那张肺癌晚期的诊断书上拉出来,无法从医生告诉他的该吃吃该喝喝的医嘱中拉出。曾经那样拼死拼活不顾一切,难道就为换来这张肺癌晚期诊断书?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两个月之后,才付了三针,就付不起那两万来元钱一针的靶向药了?

如果不是,那就付啊付啊接着付啊,都癌症晚期了,难道还在乎钱?熊不光这样问一阵自己问不出答案,又转另一种问,是不是环境不恶劣就不癌症了呢?显然也不是啊,熊不光最终相信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许自己就这个命吧,人都是斗不过命,并最终都会认命的。在打夯一样的纸钱机的砸响声中,在黄色草纸被砸出一个个铜板孔被称为了纸钱之后,噪声和灰尘都被熊不光忽略不计了。

接手第一个月,他兴奋地盘点了一下,居然赚了八千多,这是足足踩一年板车才能赚到的钱,熊不光有了一生里从来没有过的激动,他甚至想,照这样干下去,要不了几年,腰包鼓了,一定能讨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姑娘,再生一堆胖熊。他把钱存进了银行,把存折塞进了一条砖缝,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沙石堵上,让砖缝恢复到原位。

接下的日子还会有钱老板转手纸钱店的牢骚怪话“干一天折一天的寿,干一年折一年的寿”吗?没有,绝对没有,甚至熊不光还骂钱老板,就一傻瓜这么好的生意居然不做了,到哪赚钱不是赚钱,干哪行赚钱不是赚钱,以为赚钱那么好赚那就不叫赚钱了。至此,在巨能量的八千元钱面前,熊不光忘记噪声和灰尘,还彻底地忘记了时间干了通宵,第二天接着又干,累了困了,趴纸钱上打个盹儿。吃那就更无所谓了,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往往方便面一箱一箱买。

再说了,四十来岁年龄,也不知道什么是累,往往打个盹儿又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他有时也怪怪地想,他这样不怕苦累地为死人造钱,那些死人会不会表扬他称赞他呢?并保佑他赚更多的真钱而不是纸钱?显然没有保佑,肺癌晚期了,没钱治,也治不好,他从医院里逃跑了出来。路边的夜宵摊向四边散发出浓烈的烧烤味、啤酒味、各种菜香味,没有因癌症而关闭的嗅觉让熊不光有了更大的饥饿感,他的肠胃似乎要直接跑到夜宵摊上去了,是他死死地用手摁着,才没有跑出来。